47 別忘記我了,江應

第四十七章 別忘記我了,江應

“……小可汗……”麥拉斯聽愣了,下意識地喊了他一聲,心中浮現出一股悲涼,很快,他便皺起眉,提高音量道:“您在說什麽?什麽叫沒能回來?”

拓跋野深深看着他,半晌後,眼底的情緒又被浮上一層薄膜,将之掩蓋幹淨。

他又把自己藏起來了。

麥拉斯只覺得心煩,那日蘇那邊的事焦灼着內心,這一邊,拓跋野又要只身冒險,兩頭相催着,讓他頭腦一陣一陣地發昏。

他當然明白此去一行有多兇險,拓跋野不讓人伴他,只不過是不想讓別人同自己賠命……可他麥拉斯也是阿索那身後一員,也為阿索那當兵骁勇過,如今國家危難,怎麽可能讓拓跋野一人上前扛擔?

“明早什麽時候?我陪您去,這事沒有什麽好商量的。”麥拉斯眉一橫,語氣裏帶着決絕。

“不需要。”他的尾音還沒落下,拓跋野便又回絕他一遍。

“沒什麽需不需要的,我也是阿索那的子民,小可汗,有什麽東西,都該大家一起扛。”

麥拉斯去意已決,不再管他同不同意,轉身便要回屋收拾行裝,身後,拓跋野卻開了口,問道:“倘若你我均戰死沙場,那日蘇怎麽辦?”

麥拉斯的腳步忽然停下了,他張了張唇,碧眼愣了愣。

拓跋野繼續說:“他是什麽性子,這些年裏又背負了多少,你比我更加清楚罷。”

他的話仿若利針,将麥拉斯定在了原處,拓跋野的眼皮垂了垂,知道麥拉斯聽進去了,最後轉身,不再多說。

倘若他和麥拉斯真的都死了,阿索那就真的只剩下一個那日蘇,那之後他要一個人設計借兵,再孤身與大朝和平梁奮戰。

若奮戰敗了,阿索那也就完了;但如若沒敗,小可汗那一輩的人就只剩下了他一個,屆時無人争王,那日蘇成主,便是天經地義。

可真到那時候,他就徹徹底底地成了一匹孤狼,往年積累出的怨恨積壓而上,整日失眠輾轉,沒了麥拉斯,或許連喘口氣的時候都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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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拉斯想到那時,心中便如同刀絞,恍惚想起幾日前,自己頭腦發沖,挖苦那日蘇身邊無人的那句話,只恨不得倒回時間,狠狠抽自己一耳光……

須蔔,你可真他娘該死。

他攥緊了拳,目光沉沉,裏面波濤暗湧,知道拓跋野就是拿捏住了這一點,才一句話将他堵了回來。

他擡起頭,看見拓跋野已走遠,忽然福至心靈,遙遙問了一句。

“您喜歡江不聞嗎?”

拓跋野行走的步子倏而頓住,背影僵了僵,半晌後才轉過頭,沉沉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裏的情緒包含了太多,被掩蓋在濃濃的淵海之下,又好像要随時沖破枷鎖一樣。

他沒有說話,麥拉斯卻從這一眼裏覺得他是承認了。

可什麽是喜歡?男人……怎麽可以喜歡男人呢?

麥拉斯皺着眉,一提到這個問題時,心中便如同烈火焚燒,眼前浮現出昨夜被強吻時,那日蘇漲紅的臉,急促的呼吸仿若就在鼻翼之間,面頰生冷,是涼風吹過那日蘇絕望的淚水。

拓跋野終是開口,不明不白地問了一句:“那日蘇,終于告訴你了嗎?”

“……什麽?”麥拉斯一時不知道,他說的是哪件事。

拓跋野就這樣和他深深對視,好像在這片刻裏想到了什麽,瞳裏波轉,最後閉了閉眼:“須蔔……他性子太硬,你只管陪着,別因為其他事,把他弄丢了。”

阿索那小可汗在沒有眼線監視時,表現出來的人就是性冷,這麽些年裏,事情都只是看在眼裏,能不多說的話絕不多說。

那日蘇與他相較的那些小心思,麥拉斯是除雙方外看得最清楚的一個,幾乎二人間的所有事端,都是那日蘇單方面的較勁,久而久之,麥拉斯便以為拓跋野對這個弟弟并不上心,甚至從來沒有關注過。

然而在這嬴豐異地,臨行之前,往日冷淡的人,卻用一種看透一切的眼神,語氣沉沉,說了好些話,話裏情緒不是很高昂,但飽含了熱度。

麥拉斯不知怎麽,鼻尖竟有些酸意,發覺之後趕緊回神,眼神飄忽起來。

拓跋野便轉身,不再多說,離了開來。

明日就要發兵攻打餘綏,如今天色過半,留給他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他直行轉彎又直行,很快,麥拉斯的影子便已經淡出視野,居住的行宮映入眼簾,他推門而入,便看見走時睡着的人已然醒來,坐在床榻角落上,木然發着呆。

“……醒了?”拓跋野靜靜看了江不聞半晌後,才輕聲開了口。

這句問話把江不聞的思緒拉回,他過了片刻,動了動唇:“你去哪了?”

拓跋野已行至他的身旁,深黑的瞳孔看着他:“有些事,處理了一下。”

江不聞側過頭,消化了下他的話,幾息後“嗯”了一聲。

二人就不再說話了,空氣之間浮動着暗波,門外有飛鳥,啼叫幾聲,又消失。

江不聞遲鈍地感受到什麽,在那鳥叫聲徹底淡出耳邊時,才緩緩問了一句:“你在、看我麽?”

視線有時候不需要用眼睛來察覺,身體就能感受到。

拓跋野被人發現,卻沒舍得移開眼睛,片刻後,他也低低“嗯”了一聲。

兩人便又不說話了,江不聞得到肯定後,不自在地壓了壓眉。

時間在這一刻被拉長了許多,但又好像過得飛快,連呼吸都時緩時急,讓人覺得不真切。

好半晌後,站立在邊上的一方才靠近了一些。

“還是覺得心慌嗎?”拓跋野沉沉問了一句。

江不聞遲鈍,在這時卻聽懂了這話。

他在問,這半天裏只留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心裏是不是還會生懼。

會不會?……可能有些。

但他沒有把心裏的感受說出來,只閉着嘴巴,繼續壓着眉。

拓跋野沒有強求要出一個答案,過了一會兒,開口:“往後若是心慌,記得去找那日蘇或者麥拉斯……就是先前,與我們一同作伴的那兩個。”

江不聞腦海裏木讷地浮現出兩個虛影,它們漸漸化為實體,很快又灰飛煙滅,他清隽的眉目便皺起了些,幾息後搖了搖頭。

“不認識。”

拓跋野噎了喉,須臾後接受了這個事實,盯着他的臉瞧了許久,忽然笑了起來。

不是以前發狂時的瘋笑,也不是冷嘲熱諷,只是平常人最一般的笑——這種笑意在他臉上太久沒有出現過,上一次,還是決裂以前,在山洞裏,和江不聞把酒言歡的時候。

“江應,你真可愛。”他低低說了一句。

聲音太小,江不聞有些走神,有些不注意,就沒有聽清,片刻後問道:“……你說什麽?”

拓跋野眼底瞳色深了些,床邊的膝彎忽然壓下,撐着床沿,就将上半身湊了過去。

江不聞感受到靠近的氣息,掩在袖中的指尖下意識地晃動了一下,就聽對方聲音沉沉,富有磁性:“我說……江應,讓我抱一下吧。”

他尚未反應過來,那尚遠的酒香便撲鼻而來,後腦被一張手掌按住,額前碰上了堅硬的胸膛,獨屬于拓跋野的氣息就這樣包裹住了他。

他下意識地想掙紮,卻被束地緊緊的,往日這般,他約莫已經防線大崩,拼死拼活了,今天卻不知道怎麽了,他掙紮了兩下掙紮不出,便停在了原地不再動彈。

拓跋野的鼻尖埋在他的發絲裏,還能聞見在玉池浸泡後,淡淡的荼蘼香。

江不聞被他抱着,原有的緊張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安心,他掩在袖中的指尖忽然被撥動,手心發癢,就觸碰到了什麽發涼的東西。

那是一朵血色的荼蘼花,他先有些受驚,須臾後摸清了些,耳邊就生風。

拓跋野輕聲說:“路過禦花園裏看見的……荼蘼花開四月,如今才二月,竟提前綻了。”

陌生的字句太多,腦中遲鈍,江不聞磨了片刻,也沒有完全聽懂,只頭抵着他溫熱的胸膛,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點着花瓣。

什麽顏色他也不知道,只聞見那草原白的酒香裏,絲絲縷縷地摻進了一些異味,細聞又不真切,嗅覺就像他的思維一樣,永遠像被什麽東西蒙住了。

他們這樣抱了許久,從半明的天色,到夕陽西下,拓跋野的氣息溫和又安全,讓他不覺生困,即将要睡着時,上方的人卻動了一下。

江不聞以為是對方不經意的動作,只當不小心,誰知那動作幅度越來越大,直接把他困意攪了幹淨,他有些生疑,就感覺拓跋野的鼻息靠近了一些,溫熱的氣體就打在了他的臉龐。

“……你,幹什麽?”

他帶着一點困聲問道,對方卻沒有應睬,呼出的氣慢慢偏移、越來越近。

江不聞隐約覺得有什麽不對了,唇上便貼過了一點微涼,他好像一只幼獸,在這瞬時受驚地猖起了身上的毛發,只不過又被一只手撫摸過頭頂,細細安撫下。

拓跋野的吻平靜溫柔,與從前所有的吻都不同,沒有深入,只是淺嘗辄止,臨別末了,卻又好像依依不舍。

直到貼合的雙唇離開,他又用力抱了一下他,随後和他一同躺下。

“睡吧。”

江不聞有些愣,心裏異樣的情愫久久無法平息,唇上的觸感仿若還停留在上面,他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什麽話。

又過了許久,他的困意逐漸湧上。

黑暗中沒有火光,拓跋野閉着的眼睛緩緩睜開,聽着江不聞平順的呼吸,還有那張瘦削的臉。

好久後,聲音低,啞,沉。

“別忘記我了……江應。”

他說。

江不聞進入了夢鄉,手裏握着的荼蘼花失去力道,輕輕落到了地上。

荼蘼花生于冬日最後一場酷雪,死于夏前第一場黎明……

花語是……訣別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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