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章

第 2 章

段從第一次見到言驚蟄,也是在雪地裏。

那是他八歲那年的寒假,老媽被學校安排去外地開會,怕老爸這個糙老爺們兒帶不好孩子,盯不住他學習,出發前專門把段從扔去老家,讓姥姥和大舅看着。

段從背着一書包作業回老家,簡直是黃鼠狼進了雞圈,只比在家時瘋得更厲害。

縣裏的孩子不怕生,街上各家都認識,差不多年紀的小孩們每天挨家竄,呼朋引伴,什麽都玩。

段從被他大舅的兒子帶着,沒兩天就跟這些新夥伴混成一堆。

那一年的冬天下了場大雪,小時候的雪總是非常大,一夜就能埋掉半個世界。

段從一早從被窩爬出來開心壞了,襪子都沒穿,蹬上棉靴就跑出去喊人玩。

一群小子到處野了半天,中午吃完飯跑不動了,就都來姥姥家,聚在院門前打雪仗。

小孩兒打雪仗是看不清人的,誰都能加入,見着人就砸。

玩着玩着,段從發現有個小孩兒不對勁。

——他們紮堆在街道的南邊,那小孩自己站在斜對面一棟破舊的矮樓前,跟他們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背着兩只手靠在院牆上,也不加入,就那麽看着。

有些皮壞的小孩兒團雪球砸他,他會小心地躲一躲,身體動彈的幅度很小,好像躲開是件很不好意思的事。

所以更多時候他完全躲不開,雪球砸在他髒到看不出顏色的棉襖上,都能聽見沉悶的響聲。

他并不砸回來,挨了砸,自己拍掉雪花,搓搓被砸疼的位置;沒人理他了,就繼續靠回牆上看着。

“他是誰?”段從指着那個小孩兒問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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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條街上差不多大的他基本都見過,對這個人實在是沒有印象。

“傻瘸家的。”表哥撇撇嘴,小孩子的惡意不加掩飾,滿滿的都是嫌棄。

“傻瘸?”

“他爸是個瘸子,他媽是個傻子。”表哥攀着肩膀跟他解釋,“傻媳婦生不出小孩,他不是親生的,好像是從他姑家,他姑家寄來的?”

“過繼啊?”段從說。

這詞兒還是他跟姥姥看電視聽來的,具體什麽意思他也懵懵懂懂。

“反正我也是暑假才見到他,之前咱們街上沒他這人。”

表哥說着,把段從拉走。

“我媽說他身上指定也是有點兒毛病,要不都這麽大了,怎麽能把好好的大兒子給了傻瘸家。”

“你別管他,他一家都不理人,瘸子天天打老婆,街上沒人待見他們。”

這年齡的小孩兒最聽不得這話,越不讓幹的事兒越想幹,越不讓搭理的人越好奇。

段從跟表哥他們玩着,時不時就想回頭看看,看那小孩還在不在。

段從第三次回頭時,人堆裏不知道誰,直沖那小孩扔出一個大雪球,像一枚炮彈,在他鼻梁上“砰”一聲砸了個正着。

小孩兒當時就捂着鼻子蹲下了。

段從光看着都感覺鼻根一陣生疼。

聽見還有幾個人嘎嘎樂,他扭臉罵了句:“吃飽撐的啊?”

扔雪球的小子立馬要跟段從對罵,表哥護短,擋過去跟他摔跤,段從沒理他倆,朝那小孩跑過去。

“疼嗎你?”他彎腰問還蹲在地上的小孩兒。

小孩兒不吭聲,也不擡頭,只埋着臉自己揉鼻子。

“說話啊,砸眼了?”段從也蹲下來,想看看他哭沒哭,結果發現這小孩竟然沒穿襪子。

段從自己也沒穿,其實沒資格說人家。

但他腳上穿的是棉靴,鞋裏全是絨,光腳都能捂出汗。

而這個傻瘸家的小孩兒,下大雪的天氣只穿着一雙單鞋,鞋邊都舊得起毛了,褲腿也短一截,皮包骨的小細腳踝露在空氣裏,凍得發紫。

“你怎麽光着腳,”段從忍不住推他一下,“不冷啊?”

小孩兒前面一直不吭聲,直到這句,他倉促地擡臉瞅了眼段從。

他鼻梁和眼圈通紅一片,眼珠像泡了水的黑葡萄,看得段從一愣。

但兩人剛對視一眼,這小孩就重新低下頭,把棉襖黑油油的袖口攥進掌心裏,貼着牆根快步鑽回家裏去。

段從起身望着他家緊閉的院門,學大人皺了下眉毛,也轉身走了。

那天晚上吃飯,段從問了姥姥傻瘸家的事兒,才知道這家人姓言,小孩兒叫言驚蟄。

段從知道驚蟄,老媽教過他二十四節氣,是個很難寫的名字。

他用筷頭在桌上瞎劃拉兩下,不會寫,就倒回來繼續往嘴裏扒飯,當啷着腿問姥姥:“他是女孩?”

“男孩。什麽女孩,你這麽大男女還分不清啊?”姥姥捏他腿,“小男孩坐有坐相,別瞎晃。”

“哦。”段從點點頭,往姥姥碗裏夾塊肉,“分得清。”

從那以後連着好幾天,段從總能在玩的時候發現言驚蟄。

他依然不說話,只站在家門口看,背着兩只手貼在牆上,跟所有人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段從喊過他兩回,想讓他跟大家一起玩,言驚蟄也不理。

不愛理人的小孩兒确實沒意思,段從對他的好奇心淡了,後來也不再管他。

那一年冬天,是段從在老家住過最久的一次。

但直到離開,他跟言驚蟄都沒對過一次話。

老爸老媽一起來接他,在姥姥家過了一夜就走,要帶段從回城裏,去奶奶家過年。

臨走那天的天氣很好,段從吃完早飯自己收拾了東西,跟老爸老媽坐進車裏,發現言驚蟄又靠在家門口,遠遠地看他。

段從想想,把書包拉開一通翻。

老爸将車開過言驚蟄家門口時,他趴在車窗上擡手一揚,瞄準言驚蟄腳下,扔過去一團東西。

“我洗幹淨的!”

段從朝言驚蟄笑着喊,擺了擺胳膊。

“幹什麽你!”老媽吓一跳,忙把段從拽回來坐好。

“砸着人怎麽辦?”老爸也吼他,“瞎扔了什麽東西?”

“襪子。沒瞎扔。”段從一擰身,趴在後座上,隔着車後窗往外張望。

“襪子?!”老媽不明所以,聲調都氣高了。

言驚蟄估計被那天的雪球砸出心理陰影了,盯着遠去的汽車愣了好一會兒,才彎腰把襪子球撿起來。

段從屁股上挨了老媽兩巴掌,滿意地轉回身,倒在座椅裏。

二十二年前的記憶,如今回想起來,就像一場虛無的幻象。

段從撥撥大衣兜裏的鑰匙尖,捏着撚了兩下,指腹間傳來細微且真實的硌痛。

這場突兀又意外的偶遇,兩人誰也沒想到。

但顯然言驚蟄需要的反應時間更長。言樹苗舉着樹枝跟他分享“我有胳膊了”,他只盯住段從久久的愣着。

段從于是将視線下移,看向言樹苗。

言樹苗穿着厚厚的小棉鞋,看不出穿沒穿襪子,卻能看出很暖和。

他的鞋子是舊的,跟他明顯不合身的棉服一樣,也都洗得幹幹淨淨。

他被他的爸爸保護得很好。

“爸爸”這兩個字與言驚蟄聯系在一起,再想想他們在一起的那八年,段從突然覺得有些諷刺,嘴角向上擡了擡。

言驚蟄不知道是感受到了這抹笑的含義,還是誤會了,他猛地從驚愕中回過神,用力攥住言樹苗的小手,抿了抿嘴,在段從面前垂下眼皮。

已經是做爸爸的人了,緊張起來還是臉色刷白。

段從站在兩米外的距離,目光漠然地打量他。

段從無所謂言驚蟄想如何打招呼,生疏或客套。所以他主動朝言樹苗擡擡下巴:“你兒子?”

言樹苗手裏還寶貝似的攥着那兩根破樹枝,幫忙回答:“我是寶寶,這是我爸爸。”

段從沒看他,繼續望着言驚蟄。

過了好幾秒,言驚蟄從喉嚨裏擠出他們五年未見,也是分手五年後的第一句話:“嗯。”

段從點點頭:“挺好的。”

他掏出煙銜上一根,又問:“多大了?”

言驚蟄張開嘴,這次他的回答比剛才順利得多,聲音也低得多:“五歲。”

段從算算日子,又笑了下:“恭喜。”

說罷,他彈彈煙灰,邁開長腿從言驚蟄身旁錯開,朝姥姥家院子裏走。

言驚蟄愣愣,忙擡眼看他,牽着言樹苗下意識跟了一步:“段從。”

“嗯?”

段從很自然地回過頭,臉上毫無情緒,像被老爸老媽、朋友同事,或者随便哪個陌生人喊了名字。

“我,”言驚蟄立馬停下來,張了張嘴,“我離婚了。”

“今年春天就離了。”

段從微微挑起一邊眉梢。

這确實是他沒想到的。

畢竟五年來,他沒打聽過言驚蟄的任何消息。

他沒接話,繼續看着言驚蟄,等他接下來想說什麽。

跟段從說出自己的現狀,用掉了言驚蟄很大一部分力氣。

言樹苗可能還不理解“離婚”代表什麽,始終很乖地貼在他腿上,看一眼段從看一眼爸爸,由言驚蟄攥着他的手。

這會兒估計是被攥疼了,他往外扭扭胳膊。

言驚蟄松松手勁兒,見段從沒有開口的意思,鼓起勇氣試着問:“你現在……怎麽樣?”

“你指哪方面?”段從利落地反問。

“都,”言驚蟄嗓子幹得厲害,“各個方面。”

“都挺好的。”段從說。

一輛電三輪從街上“突突突”地駛過,言驚蟄閉了嘴。

他和段從認識太久了,曾經有那麽多年,他們是彼此最熟悉的人。

段從不會不知道他想問什麽。

就像他明白段從不想好好說話時,是什麽樣子。

段從也不打算再聽言驚蟄開口。

老媽正好在院子裏喊他,段從向言驚蟄略一點頭,剛要走,突然想起老媽為了過年發紅包,之前催他去銀行換了些現金,還揣在他大衣的內兜裏。

于是他抽了幾張出來,卷在指尖,塞進言樹苗的棉服口袋。

言樹苗晃着腦袋直往後退,擡頭喊言驚蟄:“爸爸!”

段從笑了,雲層裏憋了一下午的雪花終于落下來,飄在言樹苗的鼻頭上,他順手幫小孩兒抹掉。

“你現在還是一個人嗎?”言驚蟄輕聲問。

段從點上煙轉身離開,腳步都沒頓一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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