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
第 1 章
很多年沒下過這麽大的雪了。
段從将車停在單元樓前的空地,下車從後備箱裏搬出一箱茅臺,踩着咯吱響的雪地往樓裏走。
幾步路的功夫,肩膀上就落了薄薄一層雪花。
老媽從廚房看着他的車進小區,算準時間開門,段從正好來到門口。
“路滑嗎?”老媽幫着把酒接過來擱桌上。
“還行。”段從跺跺腳上的雪,進門換鞋,“剛八點,白天升溫凍不起來。”
“頭。”老媽提醒他頭發上還有雪,段從摘掉手套,低頭随手撥兩把。
餐桌上擱着沒吃完的早點,還冒着熱氣。
段從空着肚子過來的,他去洗洗手坐下吃飯,問:“我爸呢?”
“讓他去買蜜三刀了。”
老媽把收拾好的大包小包都摞客廳裏:“你姥回回來都愛吃吳六他們家的三刀子,我惦記好幾天買點兒帶回去,硬是給忘了……鍋裏有粥,你自己盛。”
段從知道他姥愛吃蜜三刀,聽見這話笑了笑:“我姥牙口還這麽瓷實?”
“自己聽聽虧不虧心。”老媽站在鏡子跟前戴項鏈,透過鏡面瞥他一眼。
“你姥哪兒都瓷實。外孫一輩兒裏最疼的就是你,你多少年沒回去陪她了?”
跟今天這麽大的雪一樣,段從确實有挺多年沒回過老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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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否認這點,對老人的陪伴稀缺也是真的,所以老媽說他他全聽着,一句話不反駁。
但今年不回去不行。
過完春節姥姥慶八十,老太太早早就放了話:小輩們不管天南地北,哪怕在聯合國開會,年前也全都得回去陪她。誰家敢少人,年三十就自己搬個小凳兒坐院裏吃。
微信的大家族群裏熱鬧了好幾天,段從平時不怎麽看,這會兒吃個包子等老爸回來的功夫,老媽全跟他唠了一遍。
聽來聽去無外乎是些家長裏短:誰家孩子要高考了、誰家孩子結婚了、誰家的孩子都要生孩子了。
說着說着,老媽停下話頭看向他:“段從啊。”
“啊。”段從往嘴裏夾了一筷子小菜,答應一聲,他并不抵觸聽這些,“挺好的。”
老媽看他兩秒,悠悠地開口:“願意喜歡男的還是女的,我跟你爸管不着。”
“但你心裏有點譜兒,也不小了,別稀裏糊塗活到老,連個家都沒有。”
段從跟家裏出櫃是上學時候的事兒了,現在老媽能多淡然地說出這些話,當時就有多雞飛狗跳。
老段家全家性子都拗,也打過也罵過,當父母的終歸拗不過孩子,自己生的不能不認,日子總得過下去。
前幾年老媽還希冀着段從能清醒,她做老師的,當了半輩子班主任,沒事兒就給段從開個小會,做做思想工作,盼着他能走回正路,好好找個女孩結婚成個家。
這兩年退了休,她心态逐漸平和,許多事兒也看淡了,對段從的要求越來越低,只希望他有人陪着,總單着不是個事兒。
段從明白老媽的意思,聽到“家”這個字時,一個模糊的人影從他腦海裏一閃而過。
他沒去想,喝掉最後一口粥,平靜地任由回憶繼續深埋。
老媽知道說不動,就搬姥姥出來點他:“你姥前天打電話還問呢,你今年能不能給她帶個孫媳婦回去,要能帶一個,這壽她不過都願意。”
段從抽了張紙擦嘴,一聽這話又笑了。這不肖子孫的事兒誰能幹。
“那不行。”他起身将碗碟收拾進廚房裏,“老太太過生日最要緊。”
老媽盯着他的背影,從鼻腔淺淺地呼出口氣,扭頭去卧室化妝。
“那你回去了,家裏人問你什麽時候結婚找沒找對象,我跟你爸是不替你說話,你也別拉拉個臉不愛聽。”
她從裏屋揚着嗓子交代。
“千萬別跟當年沖我們似的,跟一大家人梗着脖子說你就不喜歡女的。”
“老家人沒那麽高接受度。你姥姥年紀大了,不經吓。”
段從的老家離得不遠,就在鄰市的縣城,說鄉下算不上,但也是個城鄉結合部。
不用老媽叮囑,那兒的人對同性戀的接受度有多低,沒有人比段從更清楚。
刷完碗,段從跟老媽說了一聲,将她收拾完的東西先拎下去擱車裏,然後沒再上樓,靠在座椅裏點了根煙,閉眼囤精神。
要按正常時候來算,從他們市裏開車回老家,三個小時足夠了。
今天雪大,年二十八了,路上人也多,硬是多耽誤了兩個鐘。
段從将車開進姥姥家的街道,遠遠就看見那棟自建小三層,樓前停滿了親戚們的座駕,院門大敞着,熱鬧得厲害。
老媽在路上就語音視頻聊個不停,到老家了精神亢奮,降下車窗跟熟悉的街坊打招呼,遇上爺們兒,還要跟老爸互相讓根煙。
段從對這種整條街都沾親帶故的氛圍有些陌生,也不太習慣。
他好幾年沒回來了,小時候只在放假時回來呆幾天,許多人都喊不出來。姥姥家輩兒又高,一些看着跟老爸差不多年紀的人,按輩份算竟然得喊他一聲哥。
段從怎麽都不好打招呼,只能點個頭,禮貌性地笑一下,慢慢将車開過去。
經過一棟矮矮的獨樓前,又有人隔着車窗喊老媽,段從有些無奈地停下來,朝那棟獨樓望過去。
縣城的這種小樓,只要家裏有人,白天基本都不關院門。
除了這家。
尤其在年前這種時候,這棟小樓一如既往的獨顯冷清。
“小言家又沒人?”老媽打完招呼,也朝小樓望一眼。
“有吧。”老爸隔着車窗指了指,“門口堆個雪人呢。”
段從将目光從那個矮墩墩的雪人身上收回來,繼續開車。
“他們家真是……”老媽輕輕“啧”一聲,“那個小孩兒這些年也不回來了。要來的孩子還是不親,養這麽些年有什麽用,不是親生的,一成家就把老人忘了。”
“還小孩,”老爸不愛背後議論人,聽話的點跟老媽不在一條線上,“跟段從一年生日,三十了都,還管人叫小孩啊。”
“哎對,”老媽碰碰段從的胳膊,“那孩子不是還跟你考上一所大學了嗎?”
“嗯。”段從四平八穩地望着前方,用鼻腔應了聲。
“那小孩兒面唧唧的,跟誰都不愛吭聲,倒是你一回老家他就願意找你。你倆關系不該挺好的嗎?現在也不聯系了?”
許多過往的舊畫面,随着老媽的回憶,在段從眼前浮現開來。
細瘦的手腕,麻稈一樣的小腿,裹在髒兮兮的舊棉襖裏蒼白的小臉,以及那雙從小到大,笑起來總會輕輕彎成弧的黑眼睛。
言驚蟄。
段從其實有點兒記不起,上次他這麽清晰地想到這個名字、這個人,是什麽時候了。
他不願意想,也沒什麽好想的。
有些事兒過去就是過去了,人也一樣。段從不是個沉浸在過去看不開的人,既然不是一路人,就沒必要浪費自己的情緒,那不體面。
“啊。”他打散回憶,目不斜視地将車停好,回答老媽,“早就斷了。”
姥姥聽見動靜,早就來院門前等着了。
八十歲的小老太太精神頭仍好得很,她是真的喜歡段從這個外孫,看段從下車,沖上來就朝他後背拍一巴掌:“好小子,我看你心裏是沒我這個姥姥了!”
一大家子圍着他們娘倆兒樂,段從笑着摟摟姥姥,哄她進屋:“都說起胡話了,還說沒糊塗呢?”
段從的老媽在家行三,頭上兩個哥哥底下一個妹妹。
兩個舅舅的孩子結婚的結婚,生小孩的生小孩,老姨的兒子也帶了訂婚對象回來。加上姥姥姥爺輩兒的幾個姨姥姨太,一大家人聚在一起,熱鬧是熱鬧,吵也是真的吵。
坐下來吃東西時,跟老媽說的一樣,所有人的關注點一致錨到段從身上,關心的話題也就那幾句:工作怎麽樣,一年多少錢,還沒女朋友呢?
三十歲單身,如今根本不算什麽,可在這一家人裏,難免就有些尴尬。
畢竟連老姨的兒子都要結婚了,差不多大的孫輩裏,就他還像沒根兒似的。
老媽和老爸各紮一堆聊天,有親戚問他倆怎麽不替段從着急,兩人都很默契地擺擺手,表示不願意管,催不動。
段從明白少不了這些盤問。三十歲的性格不像早些年那麽不羁,好聽不好聽的話他都能兜得住;有好為人師的親戚仍拿他當小孩,跟他說大道理,他聽了笑笑,不往心裏去,也不往臉上挂。
不過即便再沉穩,應付一頓飯的時間,也讓人心裏疲累。
借着去廚房幫忙端菜的功夫,他拎走外套,出去點了根煙。
早上的雪下到十點鐘,中午天晴了幾個鐘頭,這會兒陰霾霾的,又有想下的意思。
院裏食熱酒酣,時不時爆發出一陣大笑,好在正是午休的時間,街上沒什麽人,靜得很舒服。段從靠着院門旁的圍牆,視線随意落在一處,放空腦子琢磨年後的工作安排。
煙剛抽一半,院牆拐角處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咔”,緊跟着,又是積雪從樹桠上大塊抖落的撲簌動靜。
段從夾着煙轉頭,是個小孩兒,瘦瘦小小的,看着頂多三四歲,貼在圍牆前踮腳攥着一截垂落的樹枝,被落雪撲了一頭,只緊緊閉着眼,傻愣愣的不知道撒手。
等雪掉完,他睜開眼又欠欠腳,繼續攥着樹枝往下夠。
段從看看從姥姥家院牆裏伸出來的樹枝,再看一眼這小孩身上明顯過大的棉服,沒說什麽。他把煙叼在嘴裏,走過去微微一擡胳膊,撇下這節樹枝遞過去。
他只用了一只手,另一只始終揣在兜裏。
小孩兒大概是被他這副輕松的姿态給震住了,仰臉望着段從,嘴巴張成一個小小的O型,接過樹枝摟在懷裏,大頭朝下地鞠個躬,又擡頭繼續看他。
這小孩呆頭呆腦的,倒是比院子裏瘋跑的幾個大外甥顯得懂事。
段從微微擡一下嘴角,把煙從嘴邊取下來撚滅,問他:“為什麽掰樹?”
“我,我的小人沒有胳膊,”小孩說話還帶着奶氣,表達不明白,自己張着胳膊比劃,“爸爸說要用小樹。”
應該是想堆雪人。
段從估摸出小孩兒的意思,伸手把樹枝抽回來,從中間掰成兩截。
“胳膊有兩條。”他把兩條小“胳膊”還給小孩兒,告訴他,“下次從地上撿。”
小孩兒攥着兩根樹枝看看,一左一右的擱在自己肚子上比了比,抿着嘴角笑起來,有些腼腆。
他又仰起臉看向段從,剛要說話,馬路斜後方傳來一聲呼喊:“言樹苗!”
“爸爸!”小孩立馬應聲,攥着兩根樹枝,小腿蹬蹬地跑過去。
段從抄在衣兜裏的手指磕到了鑰匙尖,猛地蜷了一下。
他順着聲音回頭,這個小孩的爸爸已經快步來到他身後,怕孩子摔倒,嘴裏念着“不要跑”,彎腰攔住小孩,讓他靠在自己腿前。
比起一般父親過于清瘦的體型,永遠像是營養不良般蒼白的膚色,以及他擡頭看見段從時,瞬間怔愣起來的黑眼睛。
段從立在原地望着他,五官沒有絲毫波動。
言驚蟄。
段從談了八年的前任。他的初戀。他喜歡過十三年的人。
以及,眼前這個小孩兒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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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