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章
第 20 章
雖然和段從認識了二十多年,但在言驚蟄的記憶裏,對段從媽媽并沒有太多清晰的印象。
原因很簡單,他不敢看。
“自卑”是性格裏很奇妙的一環,在什麽都不懂的時候,就會随着原生環境埋下。
早慧的小孩兒早早的就能感受到;在更幸福些的人體內,也許會蟄伏更久,然後于某一日被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激發,轟然破土。
小時候的言驚蟄還不會分辨衣物首飾的名貴——直到現在他也看不出個四五六,幹幹淨淨能穿上身的衣服他就覺得很好,所以一直也沒什麽審美。
和段從在一起時,段從明裏暗裏給他買過很多,随手幫他搭配一下,整個人看着就能上不少檔次。
這也沒辦法從根兒上提高言驚蟄的品味,打小因為貧窮而積攢的缺陷,像是刻在他的骨髓裏,伴随着漫長的自卑一同成長。
從而導致兩人分開後,段從這幾次見到他的穿搭,其實都有股很熟悉的一言難盡。
從小沒穿過好衣服,區分不了品牌貨,但每個人都有媽媽。
對于縣裏那些街坊鄰居的媽媽,言驚蟄并沒能感受到太多的區別。
有“本地人不逛景點”的因素在,更因為那些街坊整日裏對他們家指指點點。他對自己的傻子媽沒什麽感情,也實在不覺得別人家的媽媽有多好。
而回老家探親的人就不一樣了。
言驚蟄還記得他第一次見到段從媽媽時,所體會到的訝異與膽怯。那時候他還不明白,這種不需要暴力就能震懾住人的東西,叫做氣質。
衣着光鮮整潔,臉上總帶着得體的笑容,似乎對誰都能沒有偏頗的友善。
別的小孩在段家院門裏進進出出,一起玩兒,言驚蟄靠在自家破舊的院牆上有一眼沒一眼地張望,頭一回意識到,世界上原來還有這樣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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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和段從熟悉起來,每次段從回老家兩人都在一起玩,言驚蟄除了吶吶地打個招呼,也做不到像街上別的小孩一樣,很自然地跟段家人說話、要好吃的。
他從心底裏就将對方與自己劃分為兩個世界。
再後來長大懂事了,和段從在一起最快樂輕松的大學幾年,段從有意無意地提過幾次跟家裏出櫃、帶言驚蟄見家長的事兒,言驚蟄第一反應都是搖頭拒絕。
段從有一回還有點兒不高興,半真半假地問他:“不願意啊?”
“不是,”言驚蟄不知道怎麽解釋,“我害怕。”
當時段從沒說什麽,只微微挑了下眉,眼角眉梢間淩厲的味道,幾乎和眼前正打量他的女人一模一樣。
言驚蟄回過神,忙亂地彎腰撿起橙子。
段從媽媽做了半輩子班主任,眼神十分厲害,言驚蟄條件反射地避開視線,顧不上去想她為什麽會出現在家裏,先打招呼:“阿姨。”
“阿姨?”言樹苗疑惑地重複。
“喊奶奶。”言驚蟄輕輕兜一下他的後腦勺。
段從媽媽緩緩“啊”一聲,笑了下:“沒事兒,孩子沒見過我。”
她的神色裏也帶有詫異,但是拿捏得很好,顯得既威嚴又随和,交疊的雙腿都沒動一下,穩如泰山地坐在沙發中央,仿佛是這個家裏的主人。
“是小言吧?”她的目光從言驚蟄臉上細細掃過,看看言樹苗,再望回言驚蟄,“長大了,還帶着孩子,我都沒敢認。”
言驚蟄不知道接什麽話,局促地抿抿嘴,張羅着去給段從媽媽倒茶。
段從媽媽也沒攔着,客氣地跟他說了幾句家常話,目光中帶着若有所思,梭巡過屋裏每一處角落。
“現在這兒是你住着呢?”她畫風一轉,詢問言驚蟄。
“對。”言驚蟄隐隐感覺到了不對勁,猶豫一下,“韓野他……幫我找的房子。”
“啊。”段從媽媽又點點頭,勾了勾嘴角,沒說什麽。
段從媽媽沒久坐,也沒說自己為什麽會過來,言驚蟄給她泡的茶還冒着熱氣,就起身離開了。
“你現在自己帶孩子呢?”臨出門前,她回頭又問言驚蟄。
“是。”言驚蟄耷着眼不太好意思,“我去年離婚了。”
“沒事兒,你還年輕呢。”段從媽媽随口安慰,捋捋言樹苗的腦袋瓜,“生活上有什麽困難,就跟段從說。”
“謝謝奶奶。”言樹苗懵懂地接話。
言驚蟄碰碰他的肩膀,言樹苗撲閃着眼睛躲到他身後,段從媽媽對小孩子的表情确實包含着慈愛,彎彎眼睛離開了。
門一關,言樹苗喊着“耶”跑回客廳裏,揚着嗓子開心地問:“爸爸,我可以吃這個大橙子嗎?”
言驚蟄沒接話。
他在空曠的玄關伫立良久,久到小腿又開始脹疼,手指微微哆嗦着從兜裏掏出手機,一個鍵一個鍵地撥出某個爛熟于心的號碼。
此時此刻的段從正在酒吧坐着,他今天沒什麽事兒,朋友喊他出來坐坐,他就過去打發時間。
到了他這個層次的圈子,會玩的人玩得都挺花,性取向對于一些人來說并不是二選一的題目,所謂的成功人士們彼此心照不宣,類似的社交場所一向魚龍混雜。
手機在兜裏震動起來時,坐在旁邊與他閑聊半天的年輕男孩,正試試探探地想把手往他大腿上擱。
段從氣定神閑地随手将他撥開,順手掏出手機,男孩有些尴尬,但立馬裝作若無其事,繼續剛才的話題。
段從也不給他難堪,笑着“嗯”一聲,慢條斯理地抿酒,斂着眼睑看手機。
看清來電號碼後,他嘴角的笑意頓頓,從沙發卡座裏坐直上身,示意朋友出去接個電話。
言驚蟄是抱着試探地态度,撥出的這個電話。
他不知道段從換沒換手機號,也不确定對方有沒有将他拉黑,所以聽到電話撥通的“嘟”聲時,他心裏就使勁一縮,待聽到段從低沉的聲音後,又感到沉甸甸的鈍痛。
“段從,是我。”他木讷地向段從打招呼。
段從好像猜到是他,或者對方壓根兒就不在意,淺淡地應了聲,直接問:“有事嗎?”
“你……”言驚蟄咽咽喉嚨,“阿姨剛才突然過來了。”
段從聽見這個消息的感受,不亞于言驚蟄猝然跟他媽媽對上視線。
他下意識皺起眉,突然想到上周回家吃飯,老媽念叨着有幾張舊照片找不着了,還問在沒在他那兒。
當時段從随口接話,讓她想想是不是拿回老家了,怎麽也沒想到老媽竟然能找到他的“老家”去。
他的老媽突然出現在韓野租給言驚蟄的房子裏,這房子背後的歸屬關系,只要言驚蟄的腦子還會轉,自然能聯想到。
段從一時間無話可說,只能問:“……現在還在嗎?”
言驚蟄剛要回答,嘴巴都張開了,想想,他含混地清清嗓子,反問:“你現在方便過來嗎?”
段從沒說話,嘈雜的背景音裏傳來隐約的熱曲,是言驚蟄所接觸不到的另一個燈紅酒綠的世界。
他屏着呼吸等段從回答,心跳莫名加速,迸發着某些難以言說的期待與猜想。
幾秒鐘後,段從用摻雜着煩躁與無奈的口吻。匆匆撂給他一句:“二十分鐘。”
就将電話挂了。
挂掉電話第一件事,言驚蟄去将家裏的地板拖了一遍,然後挑了兩個看起來最甜的橙子,切成瓣兒擱在盤子裏。
聞聞自己身上感覺有汗味兒,他趕緊又去換了身家居服,惴惴不安地等着。
言樹苗啃橙子啃了半張臉的汁水,看言驚蟄東一頭西一頭地忙忙叨叨,好奇地問:“爸爸你還要出去嗎?”
“不出去。”言驚蟄拽紙巾給他抹抹嘴,“等下段叔叔要來,你乖乖的。”
言樹苗确認完段叔叔就是送他生日禮物的叔叔,先是開心,緊跟着就丢掉橙子往衛生間跑。
“爸爸給我抹一點香香,”他舉着自己的兒童面霜,“我也香香的!”
“現眼包。”言驚蟄沒忍住笑了。
小區門口有賣糖葫蘆的小車,段從已經走過去了,想想,回頭買了兩串。
來到家門口時他專門看了一眼,老媽習慣把鞋子脫在門外,見門口什麽都沒有,他微微皺下眉,擡手敲門。
屋內的回應很快,門板幾乎同時就被拉開了。
“我在廚房的窗戶看到你了。”言驚蟄解釋道,眼睛定在段從臉上,聲音有點兒緊。
言樹苗跟着跑過來,高興地喊:“叔叔!”
屋子裏沒有第三個人。段從對着言樹苗扯一下嘴角,将糖葫蘆遞給他。
言樹苗打開袋子,眼睛都亮了起來,土土地歡呼:“糖球!”
小孩子跑去屋裏吃東西,兩個大人仍站在原地,言驚蟄動動胳膊,示意段從要不要也先進來。
段從喝下去的酒開始起勁兒了,他擡手松松襯衣領口,懶洋洋地朝門框上一靠,擡眼望着言驚蟄:“有什麽話直接說吧。”
在見面之前,言驚蟄默默地設想了好幾種問話的方式,可段從擺出這副态度,他的腹稿就一句都想不起來了。
喉結滾了好幾下,他只能直接問出心中的猜想:“這房子其實是你的,是嗎?”
段從也沒否認,“嗯”了聲。
猜想與證實猜想,帶來的感受截然不同。
言驚蟄怔愣了好幾秒鐘,下意識往前邁一小步,又問:“為什麽?”
為什麽隐瞞,為什麽要通過韓野來租給自己房子,為什麽還願意幫他。
言驚蟄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倉促愕然無措驚喜難過酸澀,無數種情緒同時迸發,将他的腎上腺素都拱了起來,心跳快到掌心都在顫動。
言驚蟄不是認不清自己的人,也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完全不該再抱有一絲幻想。
可面對這個事實,回想起段從在言樹苗燙傷、在他骨折後第一時間出現的畫面,讓他很難控制自己的心緒。
“段從,”言驚蟄又靠近一步,“我們是不是……”
“沒那麽多為什麽。”段從沒動,眼神和動作都沒動,“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租你也打算租別人。”
他的語氣毫無破綻,然而言驚蟄緩緩眨了下眼,難得篤定地開口:“你不會。”
“你不會把房子租出去,”言驚蟄回憶起以前跟段從閑聊過的話題,“你說過接受不了自己的東西染上別的味道。”
言驚蟄初中和高中都是住校,段從沒住過,剛上大學住進宿舍的頭一周,很多東西都不太适應。
也不是什麽無法忍受的不适,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有的還挺有意思。
他當笑話說給言驚蟄,言驚蟄會錯了意,以為段從想出去租房子住。
段從直接就搖了頭,随口就表達出了那句話,随後話題一轉,就開始和言驚蟄暢想未來的生活,要買什麽樣的房子、做怎樣的裝修,還打算養條狗。
言驚蟄提起這個完全是脫口而出,他這會兒腦子裏完全被“段從也許對他還有感情”的念頭充滿了,其他的都沒顧上。
聽到這話,段從的神色一滞,連帶着眼底那層漫不經心,也一并沉澱下去。
玄關內外的二人沉默對視,周身的空氣裏充斥着夢幻般的八年,與微妙的眼下;屋內傳來言樹苗童真的自言自語:“再吃一個橘子球吧!”
“原來你沒忘啊。”段從悠悠開口。
他臉上沒有表情,忽然微微往前傾身,好看的面孔猛地跟言驚蟄拉近到一個極其暧昧的距離,偏過頭,很輕地嗅了嗅。
呼吸帶出的輕微氣流從頸側拂過,夾帶着淺淡發甜的酒味,言驚蟄半邊身子一僵,心髒在胸口重重一撞。
“我嫌你髒,言驚蟄。”段從用只有他們二人能聽到的音量,低啞地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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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