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行藏時(四)

第17章 行藏時(四)

“你特意來找我的?出什麽事了?”

“沒什麽。”遲蓮回頭望向靜谧的宮觀,自然而然地轉開了話題,“殿下要進去轉轉嗎?臣陪您一起。”

惟明心中暗笑,感覺自己在遲蓮眼中大概是個走路都會磕着碰着的嬌弱凡人,一眼看不到都不放心。他向外側了側身,示意他一起走:“不用伴駕嗎?父皇被上次蚺龍的事吓得不輕,這次出門還特意帶上你一起,萬一突然傳召怎麽辦?”

遲蓮不甚在意:“我又不是尚總管,行宮上下千餘號人服侍他還不夠?等真鬧鬼了再找我也來得及。”

這話說得十分大逆不道,但誰讓他是如假包換的活神仙呢?惟明舌根泛起一絲異樣滋味——連天子也不放在眼裏,世上仿佛沒有什麽規矩戒律能束縛得住他,可就是這樣一個人,竟然會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邊,甚至許諾會一直護持他登頂絕頂,到底是為什麽呢?

椿齡觀占地廣闊,修建得十分氣派,大殿共有三進,兩側建有配殿和經樓,主殿中供奉着一座莊嚴肅穆的天帝塑像,相貌極是威嚴生動,桌子上整齊地陳設着香燭貢品,看得出是有人時時打掃供奉,然而舉目四顧,卻一個人影也瞧不見。

“觀裏連個道童也沒有?”惟明左右看看,猶豫地征求遲蓮的意見,“來都來了,不上柱香拜一拜也不合适。”

“殿下且慢!”

遲蓮堪稱反應過激地一把攔住他,惟明也是沒想到他會在這種事上阻攔,一愣:“啊?”

遲蓮硬着頭皮道:“您還是不必參拜了……”

惟明跟他大眼瞪小眼半天,努力地試圖理解遲蓮話中深意,最後試探着得出了結論:“難道我上輩子是個修佛的,所以這輩子才不用拜天帝嗎?”

遲蓮:“呃……”

他一邊胡說八道糊弄惟明一邊推着他往外走:“就當是這麽回事吧……殿下還要看看那邊的壁畫嗎?這裏也沒什麽稀奇的,後頭還有好幾間神殿,不快點就逛不完了。”

惟明一頭霧水地被他拖出了主殿,匆匆走進了後面的四禦閣。這一座神殿中供奉的是“四禦天尊”,也就是太微、紫微、長生、未央四位傳說中輔佐天帝的尊神。

惟明以前在別的宮觀中也見過供奉四禦的,本來沒有太大興趣,不意間一擡眼,忽然發現另外三座神像前都擺着瓜果香花之類的供品,但最中間的太微天尊神像面前卻只供了一尊粗陶花觚,裏頭插着一把新采的蓮花。

“奇怪。”他輕聲自語,“這裏為什麽與別處不一……”

尾音慢慢落下去,一句話沒有說完就停了下來。

他突然注意道遲蓮正在望着那瓶蓮花出神。這個陷在重重迷霧中的男人、超脫于紅塵之外的世外仙人,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惟明看得清卻又看不懂的、鮮明而濃烈的情緒。

仿佛是錐心刻骨揮之不去的痛楚,又似乎含着無邊的悲愁悵惘。

惟明一時怔住,只覺得像有一層蒙蒙煙霧隔在兩人之間。他們明明并肩而立,可迷霧的另一邊卻是他作為一介凡人所無法觸及的、只屬于真正的遲蓮的世界。

正發愣時,大殿深處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臂挽拂塵的黑衣道士姍姍來遲,朝着兩人深施一禮:“不知端王殿下駕臨,有失遠迎,萬望殿下恕罪。”

遲蓮立刻驚醒回神,上前半步将惟明擋在自己身後:“你是誰?”

那黑衣道人忙道:“貧道遲安壽,忝為椿齡觀觀主,因今日行宮接駕,觀中人手都被叫去幫忙,因此迎候來遲,怠慢了殿下,實在罪過。”

那男人約莫三四十歲,身披黑色鶴氅,頭戴五葉沉香冠,面容白皙清癯,身形高瘦修長,簡直是照着“仙風道骨”四個字長的,更兼言辭恭謙,态度可親,讓人一望便生好感。

惟明一手按着遲蓮的肩,帶着微妙的意味看了他一眼,随後客客氣氣地對遲安壽道:“觀主言重了,原是本王無聊閑逛,未經通報擅入貴寶地,多有叨擾,萬勿見怪。”

遲安壽謙遜地道:“王爺肯賞光駕臨,實是本觀之幸,談何叨擾。”

惟明笑了笑,遲安壽主動相邀道:“四禦殿後有一處小花園,景致尚可入眼,王爺若不嫌棄,還請到山房略坐,吃盞茶歇歇腳。”

“觀主相邀,本不該推辭,不過今日來得倉促,風塵仆仆,禮數不周,恐怕沖撞了神明,況且稍後還有事在身,就不多打擾了。”惟明婉言推辭道,“待改日齋戒沐浴後,再來正式拜會。”

遲安壽倒也不勉強,只道:“既然如此,貧道為王爺引路,請。”

三人從四禦閣中出來,一路上惟明見縫插針地和遲安壽閑聊了幾句,問他是何方人氏,又是何時出家,到椿齡觀多久。一直送到山門前,雙方作別,分頭離去。兩人走出好長一段距離,眼前已能看見風荷院的月洞門,四周無人,遲蓮才謹慎地開口發問:“殿下覺得遲安壽有問題?”

“嗯?”惟明狀似随意地伸出手去,須臾間一陣風過,他準确地接住了一片從枝頭掉下來的花瓣,“為什麽這麽問?”

遲蓮道:“感覺。”

“……”惟明似乎被他這個答案噎了一下,“你是說我剛剛看起來表現得不夠自然嗎?”

“那倒也不是。”遲蓮思索片刻,終于抓到一點蛛絲馬跡,像差生回答先生提問一樣自信而有把握地道,“殿下剛才不是用那種眼神看了臣一眼嗎?”

“什麽叫‘那種眼神’,”惟明道,“我只是覺得又碰上一個姓遲的很稀奇。”

“……”

遲蓮無奈地糾正:“殿下,我不是姓遲,是名字就叫遲蓮,沒有姓氏。”

惟明訝然:“咦,原來這是這樣嗎?”

遲蓮:“別打岔,殿下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怎麽就急了,”惟明笑道,“好好好,你說得對,我是覺得他有問題。”

“遲安壽自稱是宣城人,從前在寶燈山清書觀修行,乾聖十七年來到隴山接任椿齡觀觀主。”他複述了一下剛才從遲安壽嘴裏套出來的信息,“這是我第一次來隴山行宮,如果不是三月春祭那件事,我現在應該同往年一樣,待在螢山修行才對。”

遲蓮尚未反應過來:“所以是哪裏不對?”

惟明道:“我常年不在京中,就算是宮裏的人,很多也未必認識我,可是這位遠在隴山的道觀觀主,竟然一開口就是端王殿下,這可就耐人尋味了。”

遲蓮想了想,道:“如果他以前見過殿下呢?只是殿下不記得了,這樣也說得通吧。”

“不,說不通。”惟明道,“如果他希望我記起來,見我沒有繼續追問,後頭閑聊時應該會主動說出來,這才符合人之常情。可他既然認得我,卻又絕口不提,很難不讓人多想背後是不是有什麽原因。”

遲蓮:“也許人家只是不想和皇室扯上關系,比如不願阿附權貴什麽的。”

“那他從一開始就不必叫破,”惟明笑了起來,“況且別的王爺還有可能,我算是哪門子的權貴啊?”

遲蓮特別容易被他說服,越想越覺得有道理:“這麽說,他原本是打算裝成不認識殿下的樣子,但不小心說漏嘴了。他為什麽要這麽幹?”

“從我們進門到四禦閣,怎麽也有一炷香的工夫,他到那時才出現,很有可能是倉促之下不夠周全。而且整座道觀裏一個人也沒有,這點仔細想想也有些說不過去。”惟明松手讓花瓣落進樹下的泥土中,“神殿裏的貢品都是新鮮的,案桌上還有未幹的水痕,這麽容易落花的時節,宮觀內外的道路卻都很幹淨,可見是有很多人打掃,那麽這些人都去哪裏了?”

夏日炎炎,響晴的天,遲蓮生生讓他說的後背一涼,但惟明是個管殺不管埋的,話頭即刻一轉:“不過也有可能是我想多了,或許真如遲安壽所說,那些人不過是被叫走幫忙,而他雖然認得我,但不願與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多話,所以态度保守些,也無可厚非。”

遲蓮隐約感覺到這話說得不像平時的他,但沒有深想背後那層含義,腦子倒是轉得飛快,立刻道:“只要找到負責接駕的行宮使問上一問,就能知道他是不是在說謊。”

他說完拔腿就走,惟明一把将他扯了回來:“等等!”

遲蓮:“殿下還有什麽吩咐?”

“這些全都出自我的臆測,根本沒有真憑實據,我們這麽興師動衆地鬧起來,如果只是虛驚一場,後面會很難收場的。”惟明嘆了口氣,放緩了語氣,“說到底,要是我沒閑得無聊去椿齡閑逛,就不會有現在這些事了。”

“可萬一是真有事呢?”

惟明難得放下了臉色,語氣平淡到近于冷漠:“你還不明白嗎?就算證實了這個僅憑只言片語推斷除出的結論是真的,它也是與跟你沒有半點關系的別人的事,到那一步時,你打算怎麽辦?”

他們已經風平浪靜地走出了椿齡觀,那些所謂線索說到底也只是蛛絲馬跡,就算是裝作沒有看到、不去深究,也沒有任何人能指責他們大意失察。

可如果執意追查下去,就意味着他們要主動卷入無序失控的漩渦之中,或許會離他所期望的軌跡越來越遠,無論是對于他還是對于遲蓮,都不是什麽好事。

“所以殿下的意思是要我別多管閑事,對嗎?”遲蓮突然反問道,“假如今日只有殿下一個人在這裏,您也會毫不猶豫地當做什麽都沒看到?”

惟明哽住了。

出乎意料,遲蓮并沒有繼續逼問下去,就好像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無論惟明說什麽也不會動搖:“其實,以前也有人問過我同樣的問題。”

“我雖然很不稱職,但畢竟是個神仙,天底下的事,只要與自己無幹,哪一件不是閑事?可如果連送到眼前的事都不管,恐怕也沒資格說什麽普度衆生吧。”

“管閑事很麻煩,這我知道,我也吃足苦頭了。”他擡眼注視着惟明,很認真地問:“如果這次真的捅了馬蜂窩,殿下會替我托底嗎?”

幽林中吹來一陣涼風,幾十株花樹簌簌搖晃,無端淋了樹下兩個人滿身飛花。

不是誰都有管閑事的底氣,也不是光有一腔熱心和善意就足夠,在冷熱中煎熬過、撞得頭破血流後還能勇敢地向前一步,每一次為他托底的人是誰呢?

惟明無言地站着,一邊反複咽下無來由的複雜滋味,一邊任憑自己在那如水般的目光裏越陷越深,無可救藥地沉淪。

“要是我也托不住的話,”他沉沉地嘆了口氣,再一次在遲蓮的眼神中敗下陣來,“那就一起掉下去吧。”

椿齡觀。

四禦閣殿門緊鎖,殿中寂靜得落針可聞,神像端坐在一片晦暗之中,面容模糊成一片慘白。

“相傳太微天尊居所降霄宮中有一方清涼琉璃池,池水能映照人世間千載流變,池裏生着一朵千葉紅蓮,是三十三重天上唯一一朵紅色的蓮花。”

黑衣道人略一招手,花觚中的蓮花就飛進了他手中,他拈着那支新鮮帶露的粉白花朵,低頭與地上那張與他一模一樣的面孔對視,帶着笑意與期待輕聲問:“我沒有去過白玉京,你告訴我,這個傳說是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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