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行藏時(八)

第21章 行藏時(八)

論反應遲蓮算是非常快的, 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惟明,随後立刻喝止住了歸珩。但壞就壞在太快了,惟明心裏的最後一絲猶疑也在這一眼裏灰飛煙滅, 随之而來的是陡然升起的憤怒。

原來如此。

可他的怒火甚至沒有完全燒起來, 就被一瓢冷水般的倉惶澆熄了。

他以為遲蓮在乎的是神魂, 為此他願意假裝不知道前世今生的糾葛,只牢牢地把握今朝眼下;可是如果遲蓮看重的是這副和前世之人一模一樣的相貌、是兩人共同度過的往昔, 那麽惟明作為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記得的人,猶如一縷寄存在他人軀殼中的幽魂,又該當如何自處呢?

歸珩還在那邊不服氣地嘀咕:“沖我嚷嚷幹什麽, 誰知道你從哪兒找來個這麽像的放在身邊啊……”

話音未落, 遲蓮的劍已經抵住了他的喉頭, 他這一次是真的動了殺意, 冰冷地提醒道:“再多說一個字,你就不必回去了,等着以身殉天道吧。”

歸珩:“……”

他像只被捏住嘴的大狗, 憋屈地轉臉望向惟明,居然還覺得自己被罵很冤。

惟明在心裏輕輕地嘆了口氣。

從理智出發,他能分辨出歸珩對他沒有惡意, 并非故意要傷害誰,他只是做慣了居高臨下的仙人, 傲慢已經成了天性本能之一。他眼中只看得見同類,卻不會分心去顧慮凡人的感受——就像凡人潑水放火, 也不會過問蝼蟻的意見一樣。

理智也告訴他, 眼下不是糾結替身的時候, 惟明快刀斬亂麻地把自己的所有情緒都囫囵摁了下去, 噎得滿心酸澀, 卻假裝什麽也沒聽懂,溫聲相勸:“算了,正事要緊,還是先顧眼前吧。”

遲蓮警告地瞥了歸珩一眼,移開了架在他脖子上的劍。歸珩立刻夾起尾巴躲得離他遠遠的。惟明複又轉向柏華,問道:“你方才說交出法寶會被青陽仙尊滅口,他為什麽要殺你?”

柏華先前一言不發地旁觀他們烏眼雞似地吵架,總覺得有哪裏不對,此刻聽見惟明發問,他擡起眼,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一介凡人,問這些有什麽用,天界的事,哪裏輪得到你插手?”

“別誤會,我沒打算插手。”惟明平靜地道,“我只是好奇,因為你看起來好像是有滿腹冤屈想要傾訴的樣子,所以多嘴問了一句,要是不願意說就算了。”

柏華一怔。

惟明見他遲遲不答,便稍稍側身,讓出遲蓮:“文的不成,那就動武吧,我沒有什麽要問了。”

遲蓮冷漠擡劍。

“等等!”

柏華突然道:“遲蓮,我可以把昙天塔還給你,但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這一次他既沒有故作親熱,也沒有語帶嘲諷,而是直接叫了他的名字,那語氣裏竟然含着一絲尖銳的凜冽:“讓他們兩個退後,你過來。”

惟明立刻道:“小心有詐。”

柏華擡高了聲音:“你難道不想知道,我為什麽要冒着這麽大的風險去偷青陽仙尊的法寶嗎?”

“我告訴你,此物關系重大,與三界安危相連。自從你叛逃後,降霄宮獨木難支,已經完全倒向了青陽一派,如今蒼澤帝君座下唯有你還站在局外,我誰也信不過,只能把它托付給你。”

“遲蓮仙君,如果你還是降霄宮的人,還認蒼澤帝君的規矩,就過來聽我把話說完。”

“蒼澤帝君”這四個字比聖旨都好使,遲蓮握劍的手微微一頓。惟明還要再攔,遲蓮卻對他做了個安撫的手勢,輕聲說“沒事”,示意他不必擔心,緊接着與歸珩互換了個眼神,垂落手中劍,獨自走向對面的柏華。

幾人之間的距離說長不長,其實只是院子一端到另一端的事,但惟明的心髒就是無來由地突突直跳,好像他是要一腳踏進什麽絕境鬼域。

遲蓮在柏華三步開外站定,伸出空着的左手:“昙天塔先交給我,你要說什麽,我聽着。”

柏華身邊環繞的藤蔓礙于他的威壓,紛紛縮回到黑暗裏,但并不安分,總是有意無意地伸頭試探。柏華用僅存的左手在胸口上用力一劃,霎時間鮮血狂湧浸透衣襟,他卻像感覺不到疼似的,硬生生從綻裂的血肉中剜出了一尊泛着血光的深藍色寶塔。

他緊緊地攥着那法器,晶瑩剔透的塔身從底部升起團團流光,如同夜裏的一盞小燈,照亮了兩人周遭的方寸之地。

“這就是昙天塔,很漂亮吧?”

遲蓮皺着眉頭,沒接話,

柏華滿手血污,捧着那尊玲珑寶塔左看右看,仿佛愛不釋手似的:“我不過是個普通的仙侍,若非尊神征召,一百年也見不到那些仙帝仙尊一面,更別說是這樣重要的寶物。”

“你知道嗎?你是玄澗閣所有仙侍中最傳奇的一個。我以為進碧臺宮是像你一樣交了好運,沒想到卻是把自己送進了火坑。”

“你到底想說什麽?”遲蓮沒有那麽好的耐性聽他抒情,“把我叫過來就是為了看看傳奇?”

“昙天塔不能落在任何神仙手中。”柏華突然上前一步,用只有他們兩個能聽見的聲音急促地說,“我要你想辦法毀掉它。記住,不要相信天庭,也不……”

噗嗤——

柏華的話沒有說完,臉上的表情定格在了某個驚愕的瞬間,慢慢地低頭看向自己的手。

“遲蓮!!”

那一刻其實是完全空白的,遲蓮先是聽見了惟明的呼喊,還在疑惑為什麽柏華會露出那樣的神情,随即才後知後覺地下移視線,直到血湧出來,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一根分外眼熟的冰锏正正當當地将他給捅了個對穿,一頭從背後刺出,而另一頭握在……柏華本應該缺失的右手中。

蟄伏在黑夜裏的萬千藤蔓化作灰黑的魔氣,落地凝聚成一個男人的身形,雪銀長發無風自動,沒有沾上一丁點血跡。

他單手死死扼住柏華脖頸,頸骨在他手中發出可怖的咯吱聲,語氣卻低柔得宛如情人間的細語呢喃:“原來你把它藏在了內府裏,害得我好找啊。”

“我說過會幫你報仇的,為什麽要對這些道貌岸然的神仙心軟呢?為什麽要背叛我?”

柏華胸口鮮血狂噴,唇邊溢出血沫,只能發出氣音:“不……”

仇心危右手灌注靈力,猛然發力又将冰锏向前推了一截,遲蓮再也按捺不住,登時“哇”地噴出一大口鮮血。

“看看,”仇心危琉璃般的眼珠裏倒映出逼近的人影,惡意地輕聲道,“有人來救你了。”

遲蓮已到了強弩之末,唇邊鮮血像是溪流一樣,完全止不住地往下淌,劇痛滲入了全身的每一處骨頭縫裏,卻硬是靠一口氣頂着,扭頭朝惟明厲聲斷喝:“別過來!”

然而話出口時,已經晚了。

仇心危背後突然蹿出一根手腕粗的藤蔓,速度甚至比歸珩的箭還要快,當空激射而出,尖銳的頂端帶起破風厲嘯,刀切豆腐般刺穿血肉,将惟明從遲蓮身後不到半步直接頂回院落盡頭,整個人“砰”地一聲倒撞上廊柱。

他沒有臉着地摔下來,看上去像是半倚着柱子,只是頭軟軟地垂落,如果不是鮮血順着柱子淌下,在地面上彙聚成鮮紅的一灘,甚至會讓人産生他并沒有受傷的錯覺。

那是因為這根藤蔓直接貫穿了他的左肩,将他牢牢地釘在了柱子上。

“殿下!!”

這一聲裏帶着血。遲蓮目眦欲裂,不知從哪裏爆發出的力量,手中長劍疾如電轉,一劍掀起怒濤般排山倒海的金紅輝光,悍然無匹當空劈向仇心危!

仇心危卻将早有預料,順手将柏華往前一推,剛好送到他的劍尖上,自己則鬼魅般閃身退後數步,輕巧地笑道:“遲蓮仙君何必發這麽大的火,上次甘露臺上的一劍之仇,這才剛剛還清一半呢。”

遲蓮這一劍使老,再想收勢已來不及,柏華情知自己避無可避,只得認命閉眼,以身軀迎上那道恢弘的劍光。然而劇痛卻并未按照預想降臨,被金紅染紅的視野裏忽然劃過一道流星般的青光。耳邊爆開“轟”的一聲巨響,柏華身體一輕,在半空轉了個個兒,被靈力相擊引發的強風直接橫掃出去,重重摔落在院落一角。

院子的另一頭,歸珩換了支箭搭上長弓,寒芒險險地對準了仇心危:“從他身邊滾開。”

仇心危一揚眉梢,似乎是訝異,又似玩味,卻依照着他的意思慢慢地舉高兩手,示意手中沒有兵器,一步一步倒退着,與遲蓮拉開了距離。

遲蓮再也支撐不住,捂着腹部的傷口頹然跪倒在地。歸珩分出一絲餘光瞥了他一眼,擡高嗓門道:“喂,別死了!”

仇心危卻突然詭秘一笑,身形倏忽消失,下一瞬已出現在歸珩眼前,與此同時遲蓮體內冰锏頃刻間化作水汽,在他手中重新凝聚成形,悍然一擊将歸珩重重抽飛出去!

傷口霎時失去阻塞,遲蓮背後噴濺出漫天血花,如同赤紅蝴蝶迎風展開雙翼,連跪着的姿勢都難以為繼,精疲力竭地直直朝前一頭栽倒。

“遲蓮!”

“殿下……”

他竭力朝惟明的方向擡起臉,視野全部被那個被釘在廊柱上的身影占據,拼命地伸出手想要夠到,卻只能徒勞地在虛空中抓握。

“殿下……”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姿态有多狼狽多難看,別說仙人,比在泥裏打滾的野狗還不如。地面上拖出一道長長的蜿蜒血痕,遲蓮已經沒有了站起來的力氣,只能依靠手臂拖動殘破不堪的身體,艱難地爬向惟明。

幾十步的距離漫長猶如天塹,每靠近一步他的氣息就微弱一分,沾滿血跡和泥土的指尖卻無論如何都也夠不到惟明的衣角。

“殿下……”

惟明無知無覺地低垂着頭,仿佛已經徹底失去了生機。

院落上空幾乎被青光與冷光交錯覆蓋,歸珩雖然看上去不靠譜,畢竟也不是吃素的,只要能與仇心危拉開距離,他就可以用箭限制住對方的行動。但仇心危的身法詭異得可怕,就像是沒有實體一樣,身體的任何一部分都可以随時随地化作黑霧,歸珩無法近身又射不死他,只能跟他在半空周旋僵持。

相比于他的苦戰,仇心危就顯得輕松多了,甚至有點游刃有餘、貓玩耗子的意思,與他有來有回地兜圈子。歸珩心裏清楚再拖下去只會對自己不利,愈發凝神,試圖從他的動作中找到破綻。忽然見仇心危神色一變,收起了懶散的笑意,低聲道:“來了。”

什麽來了?

歸珩還沒有想明白,眼前突然一花,茫茫白光差點閃瞎了他的眼睛,說時遲那時快,一道撕裂夜空的巨大閃電從天而降,竟然不分敵我地直接劈在了兩人頭上!

轟隆——

悶雷旋踵而至,歸珩心中陡地一沉,終于想了自己忘記了什麽,暗暗叫苦:他們幾個神仙妖怪魔族紮堆在這小院子裏激鬥,刀光劍影毫不留情,引動的法力肯定早就超過了天道限制,果然把天雷給招引過來了!

就在這短短一眨眼的工夫,仇心危的身影越過雷電驀然閃現在他上空,當空一擊将他抽翻過去,緊接着手握冰锏縱貫直下,借着下墜的巨大沖勢,活生生将歸珩從半空砸進了地裏。

轟地一聲巨響,塵土騰起半人多高,歸珩身軀與地面相撞,當場在地上砸出了一個人形的淺坑。

饒是神仙,這一下也足夠去掉半條命,這要是換作凡人,說不定當場就涼了。

仇心危拂了拂衣袖上沾染的煙塵,毫不留情地拔出冰锏,任憑鮮血噴濺上他的衣角,用帶血的尖端拍了拍歸珩的臉,嘲弄地冷笑:“降霄宮門下就只有這點本事,我還以為你們能多掙紮一會兒。這樣的廢物也配叫天神嗎?”

歸珩摔得頭暈眼花,仍然顫抖着四肢試圖爬起來,仇心危一腳踹上了他的後心口,踩着他的後腦勺,把他臉朝下摁進了泥土裏:“蝼蟻要有蝼蟻的本分,你只要老老實實地待在土裏就夠了。”

他随手下了一道禁锢咒,将歸珩困在原地,随後終于有餘暇回過頭來欣賞他這一晚的戰績。

歸珩動彈不得,惟明被釘在柱子上,遲蓮重傷生死未知,距惟明只有一步之遙,兩人身下的血已融為一灘,柏華倒在不遠處的角落裏,已完全昏迷過去。

昙天塔從他松開的掌心滾落,正閃爍着幽藍熒光,靜靜地躺在塵土中。

仇心危走過去将它撿起來,握着手中仔細端詳,耳尖忽地一動,聽到了一點不同尋常的動靜。

他回過頭去,這下是真的有點訝異了:“咦,沒死?”

惟明咳了兩聲,偏頭吐出一口血水,在飒飒夜風和遍地鮮血中睜開了眼。

雷聲震出的耳鳴仍然在他腦袋裏嗡嗡,聽覺紊亂導致周遭一切都如同荒誕錯亂的幻境。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遲蓮灰敗的側臉和身後那道駭人的血跡,這個場面已經不需要任何言語解釋,只要長了眼睛就能看出發生了什麽。

直到失去知覺前的最後一刻,遲蓮仍然保持着伸出手的姿勢。手背指尖上滿是血污,沒有任何美感可言,卻奇異地與惟明夢境中那只挑開簾帳的手重合了起來。

仿佛有人在他心尖上狠狠插進一刀,與此相比,連左肩上被藤蔓刺穿的傷都顯得不那麽痛了。

惟明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伸手抓住藤蔓,一發力直接将它從自己身體裏扯出來。倒卷的枝杈帶出碎木屑和血肉,飛濺上他冷白的頰邊,然而惟明連眉頭都懶得多皺一下,就像那可怖的傷口沒長在自己身上似的。

他右掌在傷口上按了一下,不知用了什麽法子止住了血,過去把遲蓮從地上抱了起來,讓他倚着柱子坐好,指尖小心地不碰着他的傷口,動作又輕又快地畫了個止血的符咒;又撕下一片衣襟,仔仔細細地把遲蓮臉上沾染的血跡和塵土都擦幹淨,以指為梳,理順散亂長發,随後拉起了他的手,用一種對待稀世珍寶的耐心細致,擦去了每一根指頭上的血與泥。

遲蓮的神智陷在無盡的昏沉蒙昧中,全身的知覺只剩下疼。他不是不能吃苦忍痛的人,但比那更痛的,是即使昏迷也不肯放過他的冷酷事實——他發誓要拼上命去保護的那個人,再一次在他面前消失了。

縱然粉身碎骨,他還能再找回他幾次呢?

永無盡頭的疼痛裏忽然傳來了一絲微弱的觸感,帶着溫柔而熟悉的氣息,好像是有人在捏他的掌心。

這種體驗很久很久之前也有過一次,那時他什麽也看不到,即是睜着眼也只有黑暗。照顧他的人為了安撫他,讓他知道有人在身邊,沒事就會習慣性地捏一捏他的手,就像捏小貓小狗的爪子一樣,拇指沿着掌根輕輕上推,停在掌心的位置,好讓他一收緊手指就可以握住——

冰涼無力的指尖艱難地收緊,虛虛地搭住了惟明的手背。

遲蓮仍然緊閉着眼,一大顆淚珠從長長的睫毛底下滾落,淚痕蜿蜒,聲音微弱得如同游絲,含着無限酸楚,喃喃地道:“帝君……”

惟明神色沉靜,聽了這個稱呼,臉上的表情也沒有絲毫變化,只是握緊了他冰涼的手,就着這個姿勢輕輕地抱了他一下,貼着遲蓮的鬓邊輕聲說:“沒事了,我在這裏,什麽都不用怕。”

仇心危相當識趣,一直站得遠遠的,沒去打擾他們。直到惟明站起身來,他才試探着開口:“凡人?”

“仇心危……不,或許應該叫你遲觀主,”惟明冷冷地道,“都殺得血流成河了,就不必再裝無辜了吧,你不認得我是誰嗎?”

仇心危最擅長用言語挑動別人的情緒,因此被惟明當場揭破身份也只是不在意地微微一笑,毫無慌亂之色:“端王殿下,我認得你,只不過沒想到殿下竟然如此有膽有識,稍微有些驚訝罷了。”

他對惟明有些印象,純粹是因為這人足夠聰明。蚺龍案中最先查到他在使團裏的身份,又在椿齡觀中因為一句無心之語推斷出事情有異,今夜就跟遲蓮一起打上門來,要不是附身在椿樹上的柏華提前透露風聲,恐怕就要被他們發現,真正的遲安壽和道士們早已化為樹根下的累累白骨。

但說到底,惟明只不過是一介凡人,再聰明也只是小聰明,絕無可能與神魔之力相抗衡。

惟明懶得跟他說廢話,開門見山地問:“上一次打着為蚺龍報仇的幌子,這一次又借着幫樹妖向神仙複仇的名號,你到底是什麽人,究竟想幹什麽?”

仇心危笑意加深:“看來殿下很心疼遲蓮仙君,他知道你的想法嗎?你對他又了解多少?”

“這與你應當沒有關系吧?”惟明挖苦道,“你這麽大費周章地設局,鬧得天翻地覆,就是為了試探我對他了解得深不深?”

“此言差矣。”仇心危悠然道,“不管是神仙還是凡人,眼裏永遠只能看得見大事,要麽是宏圖偉業,要麽是驚天陰謀,卻從來不關心身處其中的每一個人都在想什麽。”

“今天發生的一切皆由柏華而起,那麽你知道他為什麽要偷走這麽重要的法寶嗎?”

惟明不語,仇心危也不期待他捧場,自顧自地道:“因為他接到根本不是什麽煉藥的差事,那些被調到碧臺宮的仙侍,其實都被抽幹了神魂用來制作法器,可以說,這座昙天塔就是以他們的屍骨為基礎搭起來的。”

“柏華非常清楚下一個就要輪到他,他怕死,打算悄悄地逃走,但是他偏偏還有點良心,想要讓天界知道碧臺宮私底下的勾當,所以铤而走險偷出了昙天塔,逃到了人間界,甚至苦于自身力量孱弱,不惜舍棄仙道入魔,發誓要效忠于我。”

“可偏偏又是這點良心作祟,他想把這件東西托付給遲蓮,卻陰差陽錯地為我創造了重傷遲蓮的機會,反而葬送了他自己。”

“你看,今夜發生的一切,都只是因為他這麽一個微不足道的樹妖的掙紮——甚至你今夜出現在這裏,不也是因為一念之差而已嗎?”

“我曾說過,遲蓮和你們那位皇後的想法很像,越是要隐藏什麽,就越會引人把視線放在別的目标上。”仇心危直視着惟明的眼睛,語氣輕柔得如同蠱惑,“你如果了解遲蓮為什麽下凡,恐怕就不會落到現在這個境地了。”

惟明一針見血:“不必打啞謎。你的意思是他把我當成了蒼澤帝君的替身,一直圍着我轉,其實是為了藏起他真正看重的東西,讓我成為被敵人盯上的靶子。”

“你知道的果然比我想象得還多。”仇心危拊掌笑道,“殿下果真是七竅玲珑心。”

惟明問道:“那麽他想藏起來的是什麽?”

仇心危晃了晃手中的昙天塔,意味深長地道:“在天庭之中,掌管人族、妖族以及九天三界十方生靈的神仙是太微天尊,也就是遲蓮所效忠的那位蒼澤帝君。他坐鎮天庭時,曾定下過幾條鐵律:天族不得随意越界、不得幹涉人間因果、不得與人族通婚。”

“蒼澤帝君是獨步天下的陣法大家,現如今隔絕人間與諸天各界、一直保護着人間的天道法則就是他一手創設,名為‘九天之誓’。”

“‘九天之誓’的總樞是一方名為“三才”白玉印玺,天庭中的任何神仙、哪怕是天帝要下凡,都要得到帝君允準,拿着钤過印的路符才能穿過九天之誓的禁制。”

“但是很不巧,百年前蒼澤帝君在茫山仙殒,他的心腹遲蓮仙君卻在他死後大鬧降霄宮,強行奪走帝君遺軀,孤身叛逃到人間界,從此銷聲匿跡,三才印也随着他一起下落不明。”

“你不知道有天上有多少雙眼睛在找他,他又處在何等危險的境地中。”仇心危突然想起來什麽一樣,一敲掌心,“對了,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同蒼澤帝君長得八九分相似,乍一看簡直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惟明道:“是有這麽個說法,只是不知道告訴我的是不是人。”

仇心危:“……”

惟明見縫插針地罵完人,又自然地把話題拉了回來:“既然你說三才印已經丢失,為什麽柏華和歸珩還能出現在人間?你又是怎麽進來的?”

“兩個原因。”仇心危豎起兩根手指,“第一,九天之誓經過上萬年已經有所松動,早就不再是鐵板一塊;第二,這座昙天塔就是為此做出來的,天庭想要用它代替三才印,重新确立三界的秩序。”

“不過很可惜,天庭目前還沒有陣法造詣足以比肩蒼澤帝君的神仙,犧牲了那麽多無辜性命,做出來的只不過是個會吞噬一切神魂的法器而已。”

這句話裏潛藏的暗示簡直驚心動魄,惟明意識到自己觸碰到了不得了的密辛,今日恐怕很難善了。他克制住自己看向遲蓮的動作,冷靜地道:“受教了。不過我只是區區一介凡人,對你而言比碾死一只螞蟻還要容易,閣下為什麽這麽執着地要告訴我真相?”

仇心危道:“在我見過的凡人裏面,你算是聰明的,就這麽死了未免太可惜。你不想報複遲蓮嗎?畢竟你對他付出了一片癡心,他卻只把你當做一枚随時可以舍棄的棋子。”

“凡人只能任憑神仙擺布,可如果你獲得了遠勝于他的能力,情勢就會反轉,”他換了一種暧昧模糊的語氣,“到時候你就可以随便擺布他……對他做任何事,甚至把他踩在腳下,這樣不好麽?”

惟明斷然道:“不怎麽樣,有點惡心。”

“就算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能要求事事都有回應,何況是我。”惟明不留情面地直接道,“你只是想借別人的手作踐他罷了,不用說得那麽冠冕堂皇。你在乎的也不是什麽人心幽微一念之間,不過就是抓住一點不甘心開始煽風點火、興風作浪而已。”

“我說的對吧,心魔閣下?”

仇心危那仿佛鑲在臉上的笑意終于如烈日下的冰霜一般,融化得無影無蹤。

關于仇心危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惟明和遲蓮在私底下讨論過很多次。從樣貌來看,那一頭銀發無疑是魔族特征,但魔也分很多種,直到今夜第一次直面仇心危,跟他說了這麽多話,惟明心裏才隐約有了推測。

心魔最善于趁虛而入,以花言巧語挑撥人心之中的“貪嗔癡”之毒,引誘對方堕入魔道,心中不斷滋生的惡念就是他最好的養料,久而久之,宿主往往神智全失,瘋癫嗜殺,最終淪為魔族的血肉土壤,被吸得一幹二淨,連骨頭渣都不會剩下。

但是歷來心魔都以寄生的方式存在于神魂中,容貌形體随着宿主的心意變化,世間還從來沒有顯化成形的心魔。如果仇心危真的是開天辟地頭一個能獨立行走的心魔,其棘手程度就是前所未有,因為他會像可怕的瘟疫一樣,令原本微弱的惡念無限放大,讓無數不應入魔的人堕入無間。

“端王殿下,看來我剛剛說錯了。”仇心危眸光漸冷,輕聲道,“你聰明過頭,太危險了,所以我只好讓你陪着他們一起去死了,希望你不要見怪。”

“雖不能同生,但可以共死,對你而言,差不多也可以算是夙願得償了吧。”

昙天塔在他手中驟然爆發出一團耀眼白光,恢弘的光柱拔地而起,如同一柄直插霄漢的長槍,勾連起天河與人間。方圓百裏內,所有活物體內的生魂都被強大的靈力所吸引,脫離肉身,化作瑩瑩光粉飛向仇心危手中。

他能夠感受到塔身在微微顫動,随着靈力不斷注入,內裏法陣運轉的負荷越重,塔身晃動的幅度也就越大。仇心危唇角微微勾起,無聲地一哂,心說碧臺宮做出來的東西果然只是個樣子貨,拿來唬人可以,但要替代蒼澤帝君的三才印,卻還是查着十萬八千裏。

那樣高明玄妙的陣法,恐怕世上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能夠施展得出來了。

濃重的積雲裏又傳來了遙遠沉悶的雷聲,看來下一波天雷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但是沒有關系,在它降落之前,昙天塔會把這裏所有人神妖怪都化作飛灰……

無限靜寂的夜空下,在吞天的白光之中,忽然亮起了一點幽藍。

昙天塔的顫抖忽然停住了。

閃爍的藍光遽然擴散,攔腰橫掃雪亮光柱,猶如天地間忽然生出一只無形的巨手,帶着不容違逆的威嚴與力度,憑空拗斷了那根刺入蒼穹的毒牙。

刺眼的白光逐漸衰敗黯淡下去,光幕褪色,露出惟明俊美冷峻的面容,而在他腳下,幽藍與淡銀的光芒交織成繁複的符咒,薄紗似的清光鋪開巨大的法陣。遮天的厚重積雲在這威勢下紛紛退避,讓出縱貫蒼穹的璀璨天河,只見漫天星光散落如雪,自天頂傾瀉而下,仿佛下起了一場無聲的金雨、

在這絕對的力量下,昙天塔根本沒有任何掙紮的餘地,仙家法器松脆如同琉璃,甚至沒能堅持過三息,啪的一聲碎成了漫天碎片。

仇心危此生從未有哪一刻比得上此時驚愕,更在這絕不可能是凡人手筆的法陣中領悟到了某個驚世駭俗的真相。

“是你……”

惟明并指為劍訣,憑空一勾,一團銀藍火焰立刻席卷了仇心危身周。他甚至還心平氣和地回答了仇心危的前一句話:“不勞你費心,比起共死,我還是想和他一起活着。”

“畢竟我還沒有弄清楚,他到底把我當做了什麽人。”

仇心危還待說話,但藍火已經不依不饒地吞噬了他的身影,惟明彬彬有禮地一颔首:“一路走好。”

這法陣和碧臺宮那個酥餅似的昙天塔根本不是同一個水平的殺器。仇心危起先還在垂死掙紮,企圖沖破火焰束縛,殺到陣中掐死惟明,沒過多久就意識自己連惟明的一根頭發絲都碰不到,于是果斷放棄了飛蛾撲火,轉而化身為一團黑霧左沖右撞,試圖找到個縫隙逃脫出去。

但在這座法陣中,惟明就是天,仇心危無論逃到哪個角落裏他都有所感知,黑霧使盡渾身解數也無法掙脫如影随形的火焰,他終于到了窮途末路,嘶聲怒吼:“你就不怕引來天劫嗎!到時候我們誰也逃不掉!”

惟明擡眼望向頭頂深邃夜空,剎那間眸中掠過萬千煙雲,仿佛倒映出一座通天徹地的透明結界,從容地回答道:“天道無私,這樣才公平。”

随着他的話音落地,足以吞噬天地的閃電白光劈入陣中,驚雷在頭頂炸響,在陣法與天雷的雙重威勢下,黑霧被焚燒殆盡,無聲無息地化作一縷白煙。與此同時,惟明也終于支撐到了極限,身周的銀光像潮水一樣淡褪下去。

下一刻,他腰間的青蓮花玉佩驟然光芒大盛,金紅流光宛如鳳羽,在他身邊華美地綻開結界,悍然接下了差一點就劈到惟明腦門上的天雷。

惟明按着血流如注的肩頭,虛阖雙眼,疲倦至極地輕輕舒了一口氣。

今夜最大的危機總算是安然度過了,但是沒人能高興得起來。滿地傷的傷倒的倒,惟明也沒有休息的工夫,先走過去替歸珩松了綁。

歸珩雖然挨了一下狠的,但只是皮外傷,神智還清醒,因此全程目瞪口呆地聽完了仇心危與惟明的對話,見證了兩人驚天動地的交手,并且再一次看到了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精密而恢弘的巨大法陣。

如果說看長相會有七八成把握猜中一個人的身份,那麽這個法陣出現就代表着本人親臨。畢竟相貌、聲音乃至行為方式都可以模仿,這天上地下獨一無二布陣術卻沒有任何人能夠複制。

因為那是初代天族之主、一手締造了九天秩序的太微天尊蒼澤帝君的法術。

幾萬年來,別說是超越他,就是能跟着他學明白的神仙都不超過一掌之數。

歸珩悲喜交集地凝望着惟明,神情動容得宛如在外流浪多年的野孩子終于見到了親爹,一開口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帝君……”

“別亂叫。”惟明破去他身上禁锢,無情地打斷了他的聲淚俱下,“我只是一個凡人,不要認錯人了。”

歸珩:“……”

都這樣了還說自己是凡人,那他是什麽?他幹脆就地化作一灘塵土算了。

歸珩的一腔熱眼還在眼圈裏打轉,千言萬語哽在喉頭,被惟明冷漠拒絕,就只會懵然地盯着他,像被人一巴掌打掉了吃飯的碗,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可憐巴巴的氣息:“可、可是……”

“遲蓮傷勢很重,你過去替我看着他。”惟明轉身往反向走,“我去處理一下柏華。”

歸珩半個字都不敢多說,下意識地應道:“是。”

惟明腳步一頓未頓,大概也是身心俱疲導致反應遲鈍,竟沒覺得一個神仙這麽自然地對他俯首聽命有哪裏不對勁,潛意識裏習以為常,就這麽走了。

柏華奄奄一息伏在地上,他的傷勢最重,先是被遲蓮斬去一臂,又親自剖開胸膛取出昙天塔,如今已是油盡燈枯之相。況且魔氣噬主,在他靈氣充裕時還能勉強控制,一旦宿主受傷,魔氣便會加倍掠奪法力修為,以供自身存活。

他半邊臉糊着血,聽見惟明的腳步聲,艱難地睜開一只眼,看見那個俊美的凡人青年不避塵穢,在他身邊半蹲下來,問道:“你還有什麽話要我替你轉告給遲蓮嗎?”

柏華蒼白的手指埋在泥土裏,痙攣似的抽搐了一下,慘然地道:“我……快要死了,對不對?”

惟明低聲道:“不一定,或許天庭的神仙還有讓你活命的辦法。”

柏華沉默了許久,才輕輕地說:“可是,我不想再回天庭了……”

“我沒有騙他……”他斷斷續續地道,“我眼睜睜地看着那麽多同伴被帶走……被昙天塔吸幹神魂,變成枯死的草木……我怕自己也變成那樣……”

“我不是想害遲蓮……是心魔逼我動手,我只是想告訴他,要毀掉昙天塔,不能讓那種法器回到那群人手裏……”

“昙天塔已經毀了,”惟明道,“你不必再牽挂。”

“多謝。”柏華吃力地笑了一下,可惜那笑容比哭還難看,“我犯了大錯,害了很多人,但總算……不是個懦弱到底的奴仆了。”

他凝聚起全身最後的力量,将自己從泥裏拔出來,翻了個身面朝天空,淡綠的靈光從胸膛中噴薄而出,驅散了身周缭繞的黑氣。

“天上是安樂仙鄉,可是沒有我們的容身之處……”他喃喃地自語,又像是說給惟明聽,“如果死後有輪回轉世,我不想再做神仙了……我想變成人間一棵樹、一塊石頭,沒有靈智……也沒有魂魄,這樣,也就不會有不甘心了……”

那自神魂迸發的生命力如同一陣來自天際的晨風,拂過枯槁的層巒疊嶂,所經之處,凋萎的花草再度萌發,枯樹生出新芽,細碎青苔重又爬上河畔亂石,死寂了一整晚的隴山,終于從高高枝頭傳來了一聲驚心動魄的蟬鳴。

在這溫柔的長風中,昙天塔碎片化作成百上千點螢火微光,乘着風悠悠起飛,圍繞着柏華逐漸變得透明的身軀,不斷盤旋上升,仿佛一支短暫而華美的隊伍,流連不去,向着人間投下最後的眷戀一瞥。

“去吧。”

他的身影終于化為無色,一點微弱的螢光晃晃悠悠地從地上升起,惟明指尖幻化出一陣清風,柔和地托起它,送入了半空的隊伍之中。

“這一生,辛苦你了。”

淡綠螢光曼妙迤逦如絲帶,掠過行宮飛檐、蒼翠山巅,明明滅滅,飄忽不定,卻仿佛永遠不知疲倦,遙遙地飛向了浩瀚又璀璨的天幕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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