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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天色昏沉, 狂風卷地,寸草不生的山巅上到處散落着崩碎砂石。他浮在半空,清楚地看見那個人雙眼緊閉, 長發淩亂, 了無聲息地躺在亂石叢中。
大片刺眼的鮮紅從他身後漫溢開來, 猶如千裏暗河中盛開的一朵紅蓮花,要将他徹底吞噬, 帶入深不見底的幽冥。
“帝君!”
遲蓮猛然驚醒,直挺挺地從床上坐起來,旋即才發現自己早已離開了那漆黑可怖的院落, 此刻窗外晨光初盛, 隐約傳來風聲鳥鳴, 屋內卻十分安靜溫暖, 只有勻淨綿長的呼吸和自己砰砰作響的心跳。
他低頭一看,就見惟明伏在床沿,頭枕着手臂, 睡得正沉。
錦被從胸口滑落堆在腰側,遲蓮怔然地望着他沉睡的側臉,噩夢裏那剜心般的痛楚還沒有完全散去, 怎麽也想不明白他們究竟是如何脫出生天。但惟明還好端端地在這裏,堂堂皇子之尊, 那麽高的個子,卻委委屈屈地蜷在床沿那一小塊地方, 就這樣守了他整整一夜。
遲蓮猶豫地伸出手去, 輕輕搭在了他的頰邊。
他就像個被吓破了膽的小動物, 看到這個場景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慰藉, 反而無端地害怕起來。
怕它只是鏡花水月的幻境, 是個一觸即碎的美夢。
惟明的臉頰微溫,皮膚白皙光潔,熬夜也無損于他的美貌,只是眼底有一點淡淡的青黑,疲倦的樣子反而更令人覺得親近。遲蓮碰到了活生生的人,心中方覺安定,不由得自嘲地一笑,暗道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正要收手,惟明忽然在睡夢中換了個姿勢,順勢一偏頭,把腦袋枕進了他掌心裏。
緊接着他忽然睜開了露出來的那只眼睛:“你醒了?傷口還痛不痛?”
遲蓮:“……”
偷偷摸人家的臉被抓了個現形,這實在是一件令人尴尬的事情。遲蓮想把手抽回來,惟明感覺到了他使勁的力道,卻沒有立刻放開,也沒有戳穿,只是維持着這個姿勢仰視着他,眼裏含着一點促狹地笑意。
遲蓮在他的目光裏敗下陣來:“已經沒事了。倒是殿下的傷勢怎麽樣了?怎麽能這麽不愛惜自己的身體,睡在這兒萬一壓着傷口怎麽辦?”
惟明慢吞吞地從床邊坐直,活動了一下肩膀,輕描淡寫地抛出一個驚天大雷:“放心,歸珩仙君昨晚已經幫我治好了。”
果不其然,遲蓮就像遇見了天敵的貓,一瞬間全身的毛都炸起來了:“歸珩?!”
“嗯,”惟明肯定地點了點頭,“危急關頭,多虧他及時出手趕走了仇心危,救下了咱們兩個不說,還幫忙治好了傷。哦對了,昨晚我還和他聊了聊蒼澤帝君的事。”
遲蓮的記憶還停留在歸珩扯着嗓門嚷嚷“你竟敢玷污帝君遺軀”的階段,再配上惟明此時意味深長的表情,一瞬間透心涼的滋味真是不亞于被仇心危戳了個前後對穿。
“殿下……”他艱難地說,“您不要相信他的話……那個傻子什麽都不知道,純粹是一派胡言。”
“嗯?”惟明不急不慢地問,“你指的是哪一部分?”
遲蓮:“就是,他說您與蒼澤帝君……略有相似……”
“我知道了。”惟明道,“他說你把我當做了蒼澤帝君的替身,你指的是這句話嗎?”
他看起來好像并沒有生氣,但越平靜才越有可能正在醞釀着雷暴,遲蓮後脊背發涼,打點起十二分的小心謹慎,克制地答道:“臣對殿下絕無半點不敬之意,替身一說是無稽之談。”
惟明其實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全靠一張平靜鎮定的臉撐着場面。他注意到遲蓮又換上了那套君君臣臣的口吻,于是故意帶着點誘導意味地道:“可是據歸珩說,我與蒼澤帝君長相有七八分相似,只要是見過帝君的人,第一眼看去都會誤認,那麽你究竟是如何看待我的呢?”
“殿下就是殿下。您是什麽樣的人,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遲蓮斬釘截鐵地道,“這一點您無需質疑,也不必擔心什麽替身之說,臣對蒼澤帝君……沒有任何非分之想。”
惟明:“……”
他僵硬地重複道:“‘沒有任何非分之想’?”
遲蓮垂下目光,低聲卻堅決地道:“是。”
“帝君!”
“咣當”一聲,房門被人自外推開,歸珩興沖沖地走進來,沒心沒肺大聲嚷嚷:“我剛才好像聽見帝君你們說話了,遲蓮醒了嗎?”
遲蓮:“……”
他震驚地瞪着歸珩,像一個機關卡死的木偶一樣,把頭一點一點擰向惟明,重複道:“‘帝君’?”
歸珩:“啊?”
惟明在兩道欲言又止的目光裏站起來,一整衣擺,先對歸珩說:“帝什麽君,叫王爺。”又對遲蓮道:“你的想法,我明白了。你們二人久別重逢,應該有不少話要說,我先出去了。”
他四平八穩地走出了卧房,還體貼地替他們關上了房門。然後如同一個走丢了的幽靈一樣飄飄蕩蕩地挪到了院子裏,在小石凳上頹然地坐了下來。
原來比被人當成替身還要難受的,是自作多情啊……
他從一開始就誤解了遲蓮的意思。遲蓮與蒼澤帝君之間是救命之情、知遇之恩,是多年相伴同進共退,這樣的感情當然能夠超越生死,而他卻膚淺地把它理解成了喜歡,用一介凡人的眼光,妄圖度量這千百年的追随糾纏。
而如今遲蓮說清了心意,惟明也知曉了自己的身份,這份被他藏在心中的绮思終究到了窮途末路,一見到天日,立刻就化作了一捧無可奈何的青煙。
不幸中的萬幸,是除了惟明自己,尚且無人知曉它的存在,他起碼還能與遲蓮沿着原來的身份繼續相處下去。
“王爺,王爺?”
易大有一大早看見他們王爺失魂落魄地坐在院子裏發呆,還以為出什麽事了,忙上前問:“怎麽了?是大國師那裏情況有變?”
“啊?”惟明被他叫回了神,“哦,沒事,歸珩在裏面陪他說話,我出來醒醒神。”
易大有想起昨晚那場面至今還心有餘悸。兩人滿身血跡,就像剛從戰場上逃難回來,惟明懷裏還抱着個昏迷不醒的大國師,不讓請太醫也不要人服侍,紮在屋裏也不知道在鼓搗些什麽,搞得他這一宿提心吊膽,也沒怎麽睡踏實。
“王爺顧及大國師的傷勢,昨晚想必沒有睡好。”他回頭望了一眼正院緊閉的房門,溫言勸道,“時辰還早,東邊廂房也都收拾好了,王爺不願讓大國師挪動,姑且移步過去,再多歇息片刻吧。”
惟明擺擺手,示意不用:“不礙事,你有心了。我們過會兒還有些事要談,上午只怕得去觀風殿面聖,先叫他們備好早飯吧。”
易大有見他眉心始終微微蹙着,像是心裏牽挂着什麽事,不便再勸,躬身應了聲是,領命而去。
少頃房門吱呀一響,歸珩探出頭來,嘴角頂着一塊鴿子蛋大小的淤青,委委屈屈地道:“帝……殿下。”
遲蓮冷酷如冰雪的聲音從屋內傳出來:“你要是再改不了口,那張嘴就不必留着了。”
惟明:“……”
他頭疼地扶着腦門站起來往回走,預感到以後的日子肯定不會消停:“你們倆心平氣和地好好說話是會引來天劫嗎,非得打架?有那個時間為什麽不能湊在一起研究一下陣法……”
話沒說完,遲蓮和歸珩立刻猶如霜打的茄子一樣蔫了下去,滿臉寫着“快給我根繩子讓我吊死算了”,吓得惟明趕緊順毛:“好好好對不起,我不應該專挑人痛處戳,陣法那麽難,肯定不如學一門武藝前景好,不學就不學吧。”
歸珩悻悻地嘀咕道:“為什麽都失憶了還不放過我們?帝君真可怕。”
遲蓮:“……”
他過去給惟明斟了茶,和歸珩垂手侍立在兩側,一舉一動都是訓練有素的規矩:“先前多有隐瞞,昨夜又害殿下身陷險境,是臣護衛不力,請殿……”
“打住打住。”惟明聽了個開頭就打斷了他,“你不嫌累得慌嗎?天條都犯了還說這些。別站着了,都坐下說話。”
遲蓮和歸珩在降霄宮內都算輩分小的,上頭既有蒼澤帝君這座大靠山,前面又有三位仙君挑大梁,一直以來可以說是無憂無慮,仙途坦蕩,生涯中經歷過的最大挫折,也不過就是被帝君抓着學陣法。
他們過了幾千年的平靜生活,還天真地以為這樣的平靜可以永遠延續下去;可誰又能想到,那巍巍有如天柱一般的靠山,竟也會有轟然坍塌的一天。
降霄宮的年輕神君們,有的被迫直面風雨,忍辱求全,殚精竭慮地設法支撐搖搖欲墜的降霄宮;有的孤身殺出一條血路,不惜背上叛徒罵名,隐姓埋名圖謀東山再起。經歷過生離死別和踽踽獨行的歲月,遲蓮與歸珩此時再見,心境早已和從前大不相同。
但現在他們中間坐着惟明。哪怕他并不記得前生,只是随随便便待在那裏,就可以在頃刻之間把兩位成熟冷靜的神仙變成會哭會笑的少年仙君,一如回到了昔年在帝君治下的時光。
只有蒼澤帝君能夠給他們不動如山的安全感,那是任何神仙、任何法器都替代不了的東西。
“來龍去脈歸珩已經告訴我了,昨晚的事你們兩個也都清楚,現在唯一沒搞明白的就是我為什麽是我。”惟明道,“來,請大國師不吝賜教。”
遲蓮被他的語氣逗笑,搖了搖頭:“殿下別取笑我了。”
他嘆了口氣,語氣中有種如釋重負的松快:“事情其實沒有那麽複雜,我帶着帝君仙軀逃出天庭後,在外面流浪了十幾年,終于尋訪到了一個複生的方法:将帝君的殘魂做成凡人魂魄,送他重入輪回。”
“人間所謂的‘天道輪回’其實就是九天之誓,而九天之誓又是由帝君法力凝結,兩者出自同源,這個方法說白了就是要借助九天之誓的法力為帝君修補殘損的神魂,經過上千年的溫養,最終帶他重歸世間。”
“帝君的神魂雖然被法力遮掩,但比凡人還是要重一些,因此托生轉世後命格特異,往往不是人主就是枭雄,只可惜前幾世神魂受損太重,所以都是短壽而終,用不了三四十年就要重新進入輪回。”
他看向惟明,格外認真鄭重地道:“人間帝王是天命所鐘,仁君格外受天道眷顧,據臣看來,您的神魂比之前有所好轉,這一世甚至能夠施展法力,可見方法是奏效的。所以為了修補您的神魂,殿下無論如何還是要争取做皇帝。”
“但陣法一道耗費甚巨,殿下務必以休養生息為要,非到萬不得已的時刻,千萬不要輕易動用陣法。”
惟明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含糊地“唔”了一聲。
“為了達成目的,殿下盡可以把我當成手中利刃。”遲蓮道,無論發生什麽,我都會在您左右護持,絕不會背叛,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又來了。
惟明對他的剖白根本沒有抵抗力,一邊動容一邊犯愁,猶如在冰與火中反複煎熬。他絕望地心想:遲蓮要是不這麽孝順,他現在說不定還能好受一點。
作者有話說:
好消息:不是替身
壞消息:正主他也不喜歡
惟明:他不愛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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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