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行藏時(十二)

第25章 行藏時(十二)

“這件事原本就是由你一手主導, 你怎麽說,我們怎麽辦,都聽你的安排。”惟明答應得很爽快, 随即話鋒一轉, “但‘為了達成目的可以随便利用你’這種話以後不必再提。蒼澤帝君含辛茹苦地把你們拉扯大, 不是為了讓你們用自己一身傷痛去換他複活的。”

遲蓮:“……”

歸珩:“……也沒有很含辛茹苦吧。”

他想不明白為什麽惟明昨晚還好端端的、看上去已經坦然接受了自己的身份,今天就像是剛剛接受了蒼澤帝君的托孤, 對他們倆說話的口吻恰似一位嚴肅慈愛的叔伯。

遲蓮唯恐是真相過于驚世駭俗,把他給刺激大了,無奈地勸慰惟明:“殿下只要做殿下就好了, 若非歸珩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混賬橫插一杠, 您本不該在這時候就知曉前塵往事, 如今反而憑添了許多憂慮。殿下且放寬心, 人間事再難難不過登天,對神仙來說卻是家常便飯,萬事有臣在, 您不必太過擔憂。”

惟明哪敢告訴他正因為是你我才擔憂,一腔惆悵無人可以訴說,感覺更憂慮了, 但最終只是點了點頭:“不要逞強。”

遲蓮莞爾道:“殿下也是。”

“二位,二位。”歸珩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了, 翹着腿敲了敲桌子,“你倆含情脈脈的時候, 是不是忘了旁邊還有個我呢。”

遲蓮笑意立刻變冷:“啊, 原來你在啊, 我還以為這兒坐了個會喘氣的擺設呢。”

歸珩不無譏嘲地道:“本仙君千辛萬苦下凡救你一條狗命, 你不知感恩也就算了, 沒完沒了地在這兒說風涼話,也不怕凍掉了大牙。”

遲蓮反唇相譏:“如果我說句實話就凍傷了閣下脆弱的自尊,那真是對不住了。希望你趕緊離開這蒼涼的塵世,滾回你那鳥語花香的天庭去吧。”

“你要不要去照照鏡子,區區一朵蓮花精,就別把自己當根蔥了好嗎。”歸珩冷冷地回敬道,“你已經陰溝裏翻船過一回了,是我寬容大度地撈了你一把,難道下次你還想帶着殿下一起掉進溝裏嗎?”

遲蓮報以一哂:“昨晚若不是殿下及時出手,你現在連一把灰都剩不下,到底是誰陰溝裏翻船、誰在拖後腿,這點自知之明你都沒有嗎?”

“你倆都給我适可而止一點!”惟明一腔酸楚被他倆吵得格外不是滋味,陰森森地恫吓道,“再敢沒事撩架,我就給你們專門畫一個不手拉手一炷香就出不來的法陣,我倒要看看你們兩個是有什麽解不開的深仇大恨!”

這句威脅簡直比天劫還要震耳欲聾,遲蓮閃電般地認慫服軟:“殿下對不起……沒有下次了。”

歸珩把頭埋進手臂,呻吟道:“救命,他怎麽失憶了還沒忘了這一茬……”

正說着話,外面傳來“篤篤”叩門聲,江海隔着門道:“王爺,早飯已備齊了。”

惟明吩咐:“歸珩去跟他說,在東廳上擺飯,我和大國師晚一步到。”

歸珩知道他這是有話要同遲蓮單獨講,乖乖地領命而去。等人都走了,惟明半晌沒開腔,竟然罕見地躊躇了片刻。遲蓮都懷疑他是不是走神了,忽然聽他輕聲問道:“你為了救他,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遲蓮乍一聽沒明白他在問什麽:“嗯?”

“保存蒼澤帝君遺軀,拼湊殘魂為他重塑魂魄,送他進入輪回……哪一件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成的。”惟明的聲音不自覺地放得很低很輕,像是怕吓着誰一樣,“歸珩說,你還強行從天牢中越獄,哪怕你是神仙,那種情況下也沒辦法全須全尾地脫身吧。”

“原來殿下是在擔心這個,我還以為是什麽事。”

遲蓮笑了一下,态度非常自然散漫,不怎麽在意地道:“畢竟是天尊隕落,說不定連大道亦有感應,我要是不出點血就順順當當地把您救回來,只怕自己都會懷疑是不是上當了。”

“天底下沒有平白無故的好事,但如果找對了方法,就可以事半功倍。”

“這場橫禍裏唯一的幸運,就是第一個趕到的是我。在當時那種情勢下除了我,沒有人能救得回帝君。”

遲蓮的長相确如那夜柏華所說,是天生的好顏色,但大部分時間會被本身的氣勢蓋過,屬于那種乍一看很好看但稍微靠近就會被紮手的有毒品種。但此刻他坦然又寧靜地看向惟明,眸光裏漾着笑,在他面前流露出不加掩飾的全然信賴,那明珠一樣的容貌就變得熠熠生輝,仿佛一朵只會在他的目光中盛放的花。

“所以殿下放心,這點代價和您比起來幾乎不值一提,我既然做了,就承受得起、絕不後悔。”

砰砰、砰砰。

惟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手,沒有試圖去按住馬上就要蹦出來的心髒。他整個人仿佛被憑空分成了兩半,理智的一半在想這小子嘴裏果然沒有一句實話,剛才那番說辭一個字都不能信;瘋狂的一半則像抽風一樣來來回回地提出同一個疑問:他真的不喜歡我……不是,他真的不喜歡蒼澤帝君嗎?

昨晚他從歸珩那裏問到的不止是關于蒼澤帝君的消息,還有一個藏在他心裏很久的疑惑:遲蓮的發色和所有凡人妖怪神仙甚至魔族都不一樣,上半截是黑色,從肩頭以下變成銀白色,這種發色到底是天生的,還是如那天偶然提及的推斷所言,是仙人入魔的前兆?

歸珩雖然看上去輕率跳脫,但在正事上還是很可靠的。他思量了片刻,才慎之又慎地道:“他從前是黑發,變成這樣必定是離開天界以後的事。至于入魔一說,倘若帝君确實隕落了,那恐怕就不止是白了一半這麽簡單了;您如今還站在這裏,我想以遲蓮的心性,不至于做出這種事。”

惟明一口氣還沒松到底,就聽歸珩嚴肅地道:“他這個樣子,我只能想到一種可能——”

“法力衰竭。”

“神仙除非天生白發,否則不會像凡人一樣白頭,所謂不老不死便是如此。但如果受了重傷,或者法力劇烈流失,極有可能會出現這種情況,如果放任不管,遲早要走到神魂隕滅的哪一步。”

歸珩板着一張臉,觑着惟明的神色,盡量冷靜地道:“老實說,如果是全盛之期的遲蓮,柏華偷襲那一劍根本傷不到他。但是他本來就修為受損,在人間又受到天道壓制,恐怕如今只能發揮出二三成的實力。”

“帝君,白玉京裏草木化形的仙侍有成百上千,絕大多數都弱不禁風,一千年都不見得能提一次劍,而遲蓮是唯一一個以戰功揚名的仙侍。”

“他就是那種背後吃十分苦,但臉上絕不會露出一分的死腦筋,讓他主動示弱估計比要他的命還難受。所以我背後多嘴一句,您從前最心疼他,今後不管走到哪一步,千萬千萬,別忘了他這一頭白發。”

夏日晴光穿過簾栊,落在遲蓮肩頭的長發上,猶如皚皚積雪在太陽下閃爍着細碎銀輝。

很難想象這麽漂亮的一個人,竟然會有那麽強硬的一顆心。

惟明不置可否,起身走到遲蓮身邊,像平常一樣順手替他将垂落在胸前的散發理到肩後,而後稍稍俯身,貼近他耳邊輕聲道:“記住你今天說的話,不管以後發生什麽,你最好不要後悔。”

這話乍一聽似乎是在威脅他,可是語氣又不太嚴厲,而且是湊近了放輕聲音,無端平添了一絲缱绻微妙的意味。

遲蓮被他說得一怔,沒想明白自己到底是哪句話說錯了,引發了他這個反應,可惟明卻不再繼續,收放自如地斂起了那種奇怪的态度,變回了他熟悉的樣子,朝他伸手道:“走了,該去吃飯了。”

遲蓮稀裏糊塗地被他拉起來帶走了,并且由于神思恍惚,這頓早飯吃得食不知味,全程都在接受惟明的投喂。最後歸珩實在看不下去,忍無可忍地摔了筷子:“你給我差不多得了,你是沒長手嗎,連夾菜這種事都得讓殿下來?!”

話音未落,一只小白鳥從半開的窗戶裏蹿進來,疾如飛箭,但是錯誤地估計了落腳點,沒有站穩,“嗖”地一頭紮進了歸珩的粥碗裏。

歸珩:“……”

遲蓮非常嫌棄地用兩根手指拈着它的翅膀尖尖,将它化作一封紙箋,掃了一眼,神色沉了下來,對惟明道:“皇帝召見,看來是昨夜東窗事發了。”

觀風殿中,乾聖帝聽完遲蓮回報的內容,久久沒能言語。尚恒觑着皇帝的臉色,趕緊叫宮女在背後給他打扇子順氣,忙活了好一陣子,乾聖帝才陰沉着臉,揮開了伺候的宮人,艱難地消化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朕到底是沖犯了什麽妖孽,這一件兩件的,接連找上門來!”他一開腔就徹底控制不住怒火,把禦座扶手拍的“砰砰”直響,“都是皇後鬼迷心竅,招來了這個禍害!再這麽下去朕還能有一天安心的日子嗎?那仇心危如今可着宮中肆意妄為,以後他要是把主意打到邊境、打到科考、打到田畝上,誰能阻止得了他?大周是不是也要毀在他手裏了,啊?!”

天子盛怒之下,遲蓮也不便多作解釋,只道:“陛下息怒。”

“朕沒法息怒!”乾聖帝惱怒地一揮手,“好不容易到了隴山,以為總該消停了,還沒住下一天就出了這種事,你叫朕怎麽息怒!”

遲蓮猶如感受不到他的憤怒,平靜地道:“氣大傷身,請陛下保重龍體。”

他越冷靜乾聖帝心火越旺,驚懼怒火交織在一處,氣得一把抄起手邊的杯子,連茶帶水就朝遲蓮扔了過去。

遲蓮腳步動都沒動,微微一側頭,那杯子擦着他的額角飛過去,“啪嚓”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

清脆的碎裂聲更襯得大殿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息不言,只有乾聖帝風箱一般急促的喘氣聲。

直到此時,遲蓮才終于擡起頭,什麽也沒說,只是無波無瀾地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平靜到堪稱冷漠,可是其中所蘊含的威壓,竟然令坐在高階之上的乾聖帝瞬間從怒火中清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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