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幻中身(一)
第26章 幻中身(一)
乾聖帝對遲蓮的觀感其實相當複雜, 自古以來皇帝對方士的态度無非是三種:要麽非常篤信言聽計從,要麽搖擺不定半信半疑,要麽完全不信根本不吃這一套。但從來沒有哪個皇帝像乾聖帝這樣, 既對這位大國師的本事深信不疑, 同時又常常心存忌憚, 甚至隐隐有種恐懼之感。
和敬輝那種三分靠手段七分靠嘴說的“仙師”不同,在甘露臺上乾聖帝就徹底認清了遲蓮是能除魔祛邪、維護人間太平的真正神仙;但也正是因為那一次遲蓮沒有對鄭皇後出手相救, 令他不得不正視這個現實——凡人之于神仙不過如蜉蝣蝼蟻,存活還是覆滅都只是一擡手的事,遲蓮并不會因為他是皇帝, 就肯給他逆天改命、讓他免遭因果報應。
一個有真本事又不受控的大國師, 得罪是萬萬得罪不起的, 但是用起來總不那麽順手, 所以乾聖帝就算是發火也得掂量着來,既要讓他知道凡人也有氣性,又不能真把神仙大人惹翻了臉。
“大國師……”乾聖帝長長地籲了口氣, 疲憊地道,“尚恒,給大國師看座。”
遲蓮矜持地落座, 乾聖帝屏退了宮人,只留下他與遲蓮二人, 沉沉地道:“妖孽頻出,這是禍亂之相, 依國師看來, 是否是朕修身不謹, 德行有缺, 抑或是國有奸佞, 賢才在野,才招致上天示警……”
“陛下多慮了。”遲蓮并不像一般朝臣那樣,抓到個由頭就要勸誡皇帝,而是很直接地道,“除了蚺龍是陛下家事外,這一次的樹妖與宮中并無太大關系,更不幹國運的事,陛下不必過于擔憂。”
乾聖帝聽了這話,臉色才稍微好了點:“可是國朝百年以來,還從未有過這樣的怪事。”
“天地造化之變,又豈止在一二百年之間?”遲蓮道,“人間自有天道法則保護,妖怪修煉成型的少之又少,所以多年來不曾在人間現身,不過就像月有盈虧,天道法則的效力也有強有弱,或許最近正是衰弱時期,恰好給了他們可乘之機。”
乾聖帝的臉又白了回去:“那豈不是人力無法扭轉,難道就任由它們在人間四處作亂?”
“妖族也要受天道約束,無事不會犯人,陛下是人間天子,上應天命,自有天道庇護,只要持心守正,不必擔心妖邪近身。”遲蓮淡淡地道,“至于那些不怕死的妖怪,還有臣在這裏,樹妖便是他們的下場。”
這話說的殺氣森然,卻十分有安全感,乾聖帝見他如此表态,心中稍定,遂松了口道:“有國師這句話,朕就放心了。那麽椿齡觀一事,就交由國師主持收尾,務必要做得幹淨低調。”
他的顧慮不無道理,這種事要是被有心人拿來大做文章,搞不好會弄出巫蠱之禍,到時候因此動搖社稷都是有可能的,必須得小心謹慎地處置。
遲蓮起身道:“臣領旨。還有一事,懇請陛下允準。”
乾聖帝:“什麽事?”
遲蓮道:“椿齡觀中的蹊跷最早是端王殿下先發覺的,臣是聽了王爺的話多留了個心眼,當夜潛入觀中,方才找到樹妖與仇心危的蹤跡。此事能順利解決,王爺功不可沒,況且昨晚動靜不小,只怕也驚動了王爺,因此臣請陛下令王爺一道參與椿齡觀的後事處置,由他來做個見證再好不過。”
乾聖帝盯着遲蓮,久久沒有言語,遲蓮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他現在一定在瘋狂地思索為什麽要把惟明拉進這個案子裏。
他并不急着解釋,靜靜地等待乾聖帝發話。片刻後,乾聖帝果然問道:“大國師何以如此看重端王,難道是他有什麽特異之處?”
遲蓮答道:“殿下聰慧敏銳,心性沉穩,又于修行一道頗有心得,和臣算是半個同道中人。至于特異之處,恕臣眼拙,倒是沒看出什麽。”
他這話說的很妙,沒看出什麽,那就是好的沒有,壞的也沒有,相當于否認了乾聖帝耿耿于懷的異星之說,以神仙之身親口認定了惟明的凡人身份。
“國師慧眼如炬,怎麽會看錯。”乾聖帝搖了搖頭,有幾分輕慢地笑道,“他那修的是什麽仙,和大國師這樣真正得道的高人比起來,就是小孩子過家家,不值一提。”
他笑容忽地一滞:“大國師該不會是看上了小兒,想引他入道吧?”
“上次陛下垂詢,臣便說端王殿下見微知著,是個聰明人。”遲蓮不置可否,只慢慢地道,“眼下正是現成的機會,臣想親眼看一看,端王殿下究竟有多聰明。”
乾聖帝聞弦歌而知雅意,允諾道:“那就依國師所言,讓端王随國師歷練歷練。”
遲蓮領旨謝恩,從觀風殿告退離去。
片刻後尚恒進來,為乾聖帝換上了新的茶水,忽然聽他問道:“尚恒,你說大國師為什麽格外看重端王,幾次三番地特意在朕面前提攜他?”
尚恒呵呵一笑,謙卑恭順地道:“國師是世外高人,一言一行必有道理,奴婢哪裏能揣摩得透國師大人的心思呢?”
“油嘴滑舌!”乾聖帝佯怒斥道,“叫你說你就放心大膽地說!還怕他聽見不成?”
尚恒忙道不敢,思量片刻,斟酌着道:“奴婢是不懂那些大事,只單看大國師的脾氣,他是個雷厲風行說一不二的性子,對誰都是冷冷淡淡的,聽說與紫霄院其他仙師也沒什麽往來。奴婢猜想,會不會是端王殿下性情随和、又聰明機變,還與他有話可談,恰好對了大國師的胃口,所以大國師格外、這個……偏愛他,這也是人之常情嘛。”
乾聖帝嗔道:“你們一個兩個是收了端王什麽好處,今天竟紮着堆的誇起他來了!”
尚恒一怔,旋即反應過來,笑呵呵地道:“看樣子奴婢是猜着了?”
乾聖帝冷哼了一聲:“惟明再怎麽野生野長,那也是朕的親兒子、正經的天潢貴胄。堂堂皇子,朕還沒用得上,豈能讓他說拐走就拐走了?”
尚恒道:“俗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端王殿下一心向道,見到大國師這樣的世外高人,又怎麽能不傾心結交呢?”
乾聖帝提起他來就是一陣頭疼:“惟明那孩子是聰明,可是一丁點都沒用到正地方上。算算他從回京至今也有三個月了吧?這三個月是一個朝臣也不認得、一個衙門也沒去過,朕就沒從大臣嘴裏聽見過他的名字!他可倒好,跟大國師混了個臉熟,難道以後國事都靠抽簽擲筊決斷嗎?還是指望百年後遲蓮能帶他飛升?”
這話中的暗示意味令尚恒脊背一緊,但面上依舊不動聲色,笑着奉承道:“陛下這是愛子之深,則為之計深遠,端王殿下從小沒在您跟前長大,只怕不懂得您的良苦用心,陛下日後慢慢地教他,用不了多久也就改過來了。”
乾聖帝嘆了一口氣:“這幾個小子各有各的毛病,就沒有一個叫朕省心的。康王做什麽呢?”
尚恒忙道:“殿下應當在自己院中,陛下可要宣召?”
“不必了。”乾聖帝擺擺手,又忍不住抱怨道,“昨夜出了那麽大的事,他竟一點知覺也沒有,可見這點确實不如惟明。”
尚恒不敢接話,只賠笑不語。
乾聖帝背着手踱到窗前,望着外頭的花影清蔭沉思了一會兒,忽地道:“朕記得惟明今年得有二十歲了吧?”
尚恒忙答道:“回陛下,端王殿下是十月初十的生日,今年正好二十二。”
“二十二……二十二,一轉眼竟都這麽大了。”乾聖帝用指節輕輕敲着掌心,又問道,“他府上可有侍妾?”
尚恒一聽就知道他在盤算什麽事,不敢胡亂回答,謹慎地道:“王爺一向在外修行,在京中王府待的時日不多,平時也沒有什麽走動的機會,還真沒問過這回事。陛下若要了解詳細,奴婢這便派人回京中打聽清楚。”
乾聖帝點了點頭,道:“準了。你去安排,不要叫別人知道,尤其是端王。”
尚恒深深躬身:“謹遵聖谕。”
皇帝無緣無故突然關心起兒子的內帷,十有八九是要賜婚。尚恒對此心裏門兒清,因惦記着要還惟明個人情,一面悄悄派人回京調查,一面私下裏約見易大有,專程給他提了個醒。
誰知道易大有一聽就“嗐”了一聲,尚恒奇道:“這是怎麽個說法?”
易大有也是內府出來的,口風極嚴,此刻對着至親的師兄,才敢吐露一兩句:“不瞞師兄,我們王爺跟常人不一樣,一心撲在修仙問道上,別說侍妾,連女色都不近。整個端王府中丫鬟統共沒兩個,被他養得跟半個閨女似的,成天就知道跟小貓打架……唉,也不知道是沒開竅,還是已經看破了紅塵。”
尚恒:“……”
他拍拍易大有的肩,全然忘了當初把師弟托付給端王府是為了讓他修養身心,真心實意地安慰道:“這些年你也不容易,真是辛苦你了。”
易大有感慨地點了點頭,心說更辛苦的我都不敢告訴你。王爺雖然不好女色,但看起來很有可能是好男色。紫霄院大國師天天跟他形影不離,倆人關系已經好到可以随便摟摟抱抱,甚至出現了“大國師住在王爺的卧室而王爺在院子裏幹坐”這種離譜的場面。
有那麽個人間絕色成天在眼前晃悠,王爺怎麽可能分得出眼神給別人?更別說大國師對王爺明顯也不一樣。人家好端端的兩情相悅,皇帝非要橫空打岔來個賜婚,萬一惹毛了大國師,他就不怕這位神仙一怒之下水淹玉京嗎?
尚恒道:“總之你給王爺捎句話,就說陛下現有賜婚的打算,叫他提早做好準備。”
“我明白。”易大有配合地點頭,在心裏盤算了一下,還是沒忍住不祥的預感,向尚恒求教道:“我鬥膽多問一句,師兄,如果王爺要拒絕賜婚的話,我們應該準備什麽?”
尚恒:“?”
易大有誠懇地道:“陛下要賜婚這事大國師知道嗎?你們要不然也提前準備一下?”
作者有話說:
注定失敗的賜婚不值一提,成功案例請參照《黃金臺》(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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