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梧桐雨(十七)
梧桐雨(十七)
程衍下班後約了餘承光小聚,兩個男人随便點了些菜,又叫了兩瓶啤酒。
聊着聊着,他們就聊到了韓江寧。
程衍笑了“這小子才不會想咱們呢,估計在南京甜蜜的走路都打着飄。”
餘承光被逗笑,他低頭喝了口冰鎮的啤酒“老師您別管他,他千年鐵樹開一次花,我上次和他視頻,他一提到女朋友,兩只眼睛都冒着光。”
說完又感嘆道“沒想到鋼鐵心腸如他韓江寧,也有這樣心甘情願墜入愛河的一天。”
程衍拿着杯子輕輕和他碰杯,笑裏卻帶着一點點的苦澀“挺好,這小子,比我當年更知道珍惜和運籌帷幄。”
“你也會遇見的,承光。”
餘承光搖頭苦笑“老師,不是誰,都能有韓江寧的好運氣。”
程衍承認他的話,默不作聲的把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
他們包了間雅座,安靜的很,各自懷着心事喝着手裏的酒。
餘承光在雅座的白熾燈下,清楚的看見了程衍的兩鬓長了些許白頭發。
他拿着酒杯的手一頓,才意識到,已經過了這麽多年,小時候和韓江寧崇拜的程衍,也逃不過歲月匆匆,也會變老。
程衍也在感嘆“時間過得真快,你和江寧都這麽大了,我也老了。”
“您和年輕的時候差別也不大,還是那麽意氣風發。”
程衍搖了搖頭,“從三十九歲那年開始,我的人生再輝煌,也比不上之前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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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歲,是他和馮寧離婚的那一年。
餘承光擡眼,見他神色落寞,這麽多年,眉眼間都不曾釋懷。
他終于忍不住,開口道“老師,您也知道,師娘她和我小姨一起去了西藏玩。”
程衍點點頭“嗯,這事江寧告訴過我。”
餘承光的目光平靜“我小姨告訴我,師娘在西藏的納金山為一個人挂了祈福的經幡。”
程衍愣住,杯中酒在唇邊遲遲不入口。
餘承光一笑“老師,您猜猜,師娘為誰挂了祈福的經幡呢?”
答案在他們的心裏昭然若揭。
餘承光打開手機,翻出馮寧的朋友圈,文案是“在可可西裏,遇到了可愛的藏羚羊。”
配了九宮格圖,一群藏羚羊在遠山下奔跑,天藍的像一幅畫。
中間的圖片是一塊碩大的巨石,上面寫着“可可西裏,藏羚羊觀景臺,海拔4602M。”
馮寧戴着墨鏡,在這塊巨石旁邊微笑合影。
這條朋友圈下面顯示的地址是“玉樹藏族自治區·可可西裏國家級自然保護區。”
程衍望着照片裏的人愣神許久,輕輕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如果當年我和她沒耍小脾氣,現在應該陪着她一起到處游山玩水。”
程衍第一次在徒弟面前袒露心扉,“我後悔了,但是她不肯給我回頭路走。”
“老師”餘承光目光平和的看着他“如果師娘心裏真的已經沒有您了,為什麽還會允許我和江寧叫她師娘呢?”
“如果她真的已經徹徹底底的放下您了,又為什麽會在納金山給您挂上祈福的經幡呢?”
“已經錯過那麽多年了,您別抱憾終身。”餘承光如是道。
程衍的眼中閃爍着晶瑩的淚光,“她這麽多年,還是這個小孩子脾氣。”
而在遙遠的西藏,李白雁對着馮寧一笑“聽承光說你的朋友圈拉黑程衍了,關于你的動态,他一條也看不了,馮老師,都四十歲的人了,怎麽還玩十幾歲的小孩子玩的那套,我都要笑話你呢。”
見李白雁這樣嘲笑她,馮寧臉一紅,“承光這兔崽子,回北京我一定好好收拾他。”
李白雁搖了搖頭,“你啊,等程衍哪一天一命嗚呼,或者油盡燈枯快要不行了,估計你才會追悔莫及,後悔為什麽要這麽和他較真。”
“你們當年的争吵,冷戰,現在想想有什麽意義?不就是一直在質疑,對方不愛自己了嗎?”
李白雁眼中的神色一片清明,“阿寧,這麽多年,你冷眼旁觀,作壁上觀,還得不出一個答案嗎?”
馮寧沉默了。
南京的梅雨季快要臨近尾聲了,這幾天的雨勢都小了很多,空氣裏的濕度也緩解了不少。
帶着毛邊的太陽半遮在雲層裏,丁貝平出門還是習慣性的帶傘。
她帶着耳機,裏面播放着舒緩溫柔的旋律,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她每次醒過來的時候,都是在他的臂彎裏,他或還在沉睡,又或睡眼朦胧剛剛清醒。
外婆一個人很孤單,韓江寧和她有空的時候會經常去看望外婆。
外婆不知道為什麽,和韓江寧很投緣,兩個人一聊就是聊一下午。
有的時候丁貝平想湊過去聽聽他們在講什麽,兩個人立馬收聲,像是瞞着她講着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丁貝平假裝生氣,“外婆外婆,我才是你親孫女。”
外婆哈哈一笑“你這丫頭,都是江寧驕縱了你。”
韓江寧在淡淡的陽光下對她溫柔矚目,目光裏湧動着不一樣的情緒,像是被月光籠罩的海波。
外婆只是微笑着看着兩個年輕人,感嘆道“挺好,兩個人要好好的。”
從外婆家回去的路上,又開始下雨了。
他們沒有開車,是飯後散步來的,韓江寧撐開雨傘,分給丁貝平一大半。
雨勢不算大,滴滴答答的下在路面上,開出一朵朵小水花。
丁貝平挽着他的一只胳膊,和他一起準備過馬路。
紅綠燈的光映在濕噠噠的路面上,泛着霓虹一樣的光。
街邊的人來來往往,給丁貝平一種恍惚的錯覺,時間像沙漏裏的沙子一樣過得好快。
綠燈亮起,他們走在斑馬線上,韓江寧突然對她開口“我們以後沒事經常來陪陪外婆吧,她一個人,很寂寞。”
丁貝平點點頭,“外公去世之後,她就經常一個人坐在陽臺上發呆,表面上說是看看陽臺那裏的花,但我們其實都知道,她是在想念外公。”
她低聲補充道“陽臺上的花,都是外公種的,外婆不會種花,但在外公走紅,居然把陽臺那裏的花照顧的很好。”
韓江寧側過頭,在傘下和她對視“下次我們去花市給外婆選盆月季吧,她和我說,她最喜歡月季花了。”
丁貝平低頭“你知道為什麽,她最喜歡月季嗎?”
“為什麽?”韓江寧好奇。
她在逐漸變大的雨裏回答他,“因為外公和她說過,月季的花期很長,長達兩百多天,他希望外婆在他走之後,也要快快樂樂的,就像這花一樣長久盛開。”
韓江寧默然不語,只是牽過她的手,穿過這江南濕漉漉的雨,他們手掌心的溫度融為一體。
有一片梧桐葉被雨水打濕,從枝幹上墜落。
丁貝平擡頭望向半暗的天,出聲道“韓江寧,等過幾天雨停了,我們一起去靈谷寺看螢火蟲吧。”
“晚上去看,很漂亮的。”
韓江寧點頭“好。”
晚上的時候,他們聽着窗外的雨聲,一點一點淺嘗辄止的親吻。
最後窗外的雨水停了,但他們之間卻越來越激烈了。
但韓江寧不管再怎麽激烈,還是建立在溫柔的基礎之上。
丁貝平閉着眼睛突然聯想到被雨水打濕的那片梧桐葉,風一吹,它就從枝頭掉落,不帶任何征兆的掉進了一片水泊之中。
沒有人在意一片掉落的葉子,只有風把它吹起,只有雨讓它新生。
葉子不再只是一片葉子,它是這場纏綿的黃梅雨,最後寫下的詩句。
現在這場雨,終于結束了。
他安撫似的把吻放在她的額頭,她的眉梢眼角,她的唇邊一小顆痣上,輕的像是一支筆再畫一幅畫。
最後,像是風收尾一朵雲的影子,他把她抱在了懷抱裏安撫。
她輕輕回抱,覺得腦子裏的世界,終于出晴似的開明起來,但剛剛的風聲雨聲,卻還時不時的回響着。
他的吻又在發頂作祟,移動到她的鼻尖。
她擡頭看向他帶着霧氣的眉眼,一只手遮住了他的眼睛,慢慢回吻過去。
她見到他的嘴角上揚,是徹底出來的太陽光,為剛剛的荒唐畫上一個收尾的句號。
丁貝平松手,放開了他的眼睛,安靜的房間裏,只開了一盞小夜燈,在床頭微微發亮。
像是古時候的蠟燭光,一點一點在夜裏燃燒,直到春宵帳暖的人,沉沉進入夢鄉。
丁貝平突然問他,“我一直都很好奇,你和外婆到底在聊什麽,每次都不給我聽。”
她半撐起身子去看他,只在小夜燈暗黃的光線下,見到他模模糊糊被暈染開的眉眼,像是動情之後散開的水墨畫。
韓江寧沒有瞞着她,“外婆在和我聊你小時候的事情。”
丁貝平在他的眼神裏一愣,其實她已經猜到了大半。
她笑了笑,松乏下了身體,倒在他的懷抱裏“不是什麽美好快樂的故事。”
韓江寧輕輕拍了拍她的脊背,“從現在開始,會越來越好的。”
丁貝平沒有否認他的話,她甚至握住了他抱着她的手,“你知道嗎,我這些年,一直在嘗試與自己和解。”
“我一直在告訴自己,出生在一個不圓滿,不和諧的家庭,是很常見的事,這個世界上不止有我一個人是這樣的。”
“我一直在告訴自己,爸爸缺席我的生命,媽媽不願意多給我愛,也沒關系,我順順利利,平平安安的長大,這些東西不是人生的必需品,我一個人也不錯,盡管沒有父母的教育,但我還是一個三觀正常,獨立自主的人。”
“我一直在告訴自己,這一切都不是我的錯,也不要覺得命運如何對自己不公平,要盡量成為一個快樂,積極,向上的人,不要自己總是逼自己,不要自己把自己困在煩惱的圍城裏。”
她笑着嘆了一口氣“但是啊,韓江寧,你聽聽,這些冠冕堂皇的話說起來那麽容易,其實一點用都沒有。”
“自己與自己沒辦法和解,因為就像照鏡子一樣,我只能從鏡子裏,看到一個殘缺的自己,哪怕說上成千上萬遍的‘你要快樂’,可是殘缺的地方沒有一天不是在心裏如影随形。”
她的聲音很低,像是只講給自己聽,“十幾年的孤獨和渴求,我要用一生去慢慢治愈。”
“不過老天還夠義氣,我遇見了你。”
韓江寧緊緊擁抱住了她,想到了那天在她房間裏,看到的照片。
十六歲的她,淺淺微笑,但并不是真心實意。
第一眼就看出來,這不是快樂的小姑娘。
他輕輕說“我好像來得有點晚,那就把這一輩子都押給你吧。”
“不過下輩子要來還給我,做一個幸福快樂的人,來愛我。”
他說得坦蕩而虔誠,“我說話算話的,這輩子我運氣不錯,尤其是遇到你,不管你是晴時風,還是陰時雨,我都很開心生命裏有你。”
他伸手關掉了暗黃的燈,“人這一輩子,會有很有種選擇,我這個人,向來只選擇對自己最好的。”
“你知道我的答案的,對不對?”窗簾偷過些許月光,在黑暗裏,他們勉勉強強可以看清對方的眼睛。
一切又一切,像是偷來的快樂。
她流下了眼淚,沉默不語。
他說“我選擇愛你。”
“殘缺的地方我幫助你一起填滿,沒有的東西我來給你,你要做的就是活得随心所欲,不要勉強自己。”
“丁貝平,你得明白一件事情,缺愛造成的傷害,只有愛能填滿,愛能治愈,愛能和解。”
他摸上她的發頂“我願意擔當起這個使命。”
她終于在他的懷抱裏哭出了聲來,他縱容她的哭泣,淡淡道“別忍着,難過就哭出來,這裏只有我在。”
她在泣不成聲的哽咽裏開口,“再也不會了。”
窗戶上殘留的雨珠滑落,像是玻璃在流淚。
“我這輩子,不會再像愛你這樣,愛上別人了。”
一個藝術家,這一輩子,只會有一個缪斯。
遇到之後,再也不會遇見第二個這樣的人了。
身體不過是鋪在畫板上的紙,他們的靈魂是顏料和筆,在上面盡情塗抹。
這幅畫作,不用放在藝術館裏被世人感嘆它的精妙絕倫,不用被歌頌,不用被贊美,不用被捧到天上宛如皎潔的月亮和閃光的星星。
它盡管可以積灰,可以褪色,可以腐敗。
它無所謂被厭惡,被誤會,被曲解。
只要他在,只要她在,只要他們還愛。
這感情就是加冕的皇冠,不會讓它蒙上塵埃,不會讓它消散。
丁貝平只有在他的懷抱裏,才可以盡情的哭出來。
這是藝術家的宿命,也是缪斯的使命。
不僅僅是要帶給她靈和感,還要讓她敢于赤足走在荊棘中不回頭看。
韓江寧一直在沉默無聲的輕輕拍着她的脊背,那動作猶如雨點,猶如鐘擺,猶如被消磨掉的所有時間。
他們心甘情願。
丁貝平記起小時候的雷聲,記起媽媽掠過她的眼神,記起一個人的時候,被排斥在外的靈魂。
沒有人告訴過她,你是寶貝,你也值得被愛。
她一直冷眼看着自己冷靜的皮囊,在這個世界,無趣的活着。
她最後腦子裏回歸的,是幾年前在畫展看過的一幅畫。
挪威畫家愛德華·蒙克畫的《愛與痛》。
壓抑的色調,沉悶的構圖。
人只要活着,都是愛和痛的囚徒。
而她的缪斯此刻把她禁锢在懷。
她的手裏抓着的,是一顆糖紙包裹着的玻璃,他打開她的手掌心,取出來,換上一顆真正的糖果。
離了他也能活,只不過故事會很平淡,就像一幅畫,沒有色彩。
她哭累了,在他一下一下的撫慰裏,沉沉睡去。
他有足夠讓她安心的能力,這已經勝過了無數甜言蜜語,糖衣炮彈。
韓江寧想到了下午外婆和他說的話。
外婆說“這個孩子你別看她表面上對什麽都無所謂,其實心裏敏感着呢,你要真的愛她,恐怕這一輩子,就要多多擔待了。”
他把目光投向廚房裏,她正彎腰對着垃圾桶認真的削蘋果。
那雙畫過無數畫的手,轉着水果刀,好像要把那皮,也削成一件藝術。
韓江寧忍住了想走過去抱住她的沖動。
他微微含笑,只是說“您放心,我會好好愛她的。”
不為什麽,就因為他想愛。
中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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