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靈谷寺(十九)

靈谷寺(十九)

程衍翻着馮寧的朋友圈,看着她一路在西藏的足跡。

他坐在機場上等待,航班有可能會延誤,他索性翻到最底下,一條一條慢慢看。

他在看他錯過她的那些光景,心中五味雜陳。

第一站是甘孜藏族自治區,她站在橋邊溫婉一笑,配的文案是四個字“紮西德勒”。

第二站是甘孜藏族自治州·折多山口,她站在海拔4281米的熊宗卡臺旁邊比心。

被綠草覆蓋的高山連綿起伏,天藍的像是純色的湖藍抹在了白幕上,山下的牛羊低頭吃草,一幅歲月靜好的模樣。

第三站是在甘孜藏族自治區·稻城亞丁,路途上的風景很美,雪山像是冒着霧氣一樣在雲裏蒸騰,牛奶海比天空還要湛藍。

第四站是甘孜藏族自治州·天空之城理塘,從長青春科爾寺到下則通村,從格聶之眼到格聶神山,這裏被318國道貫穿,國道以北是連綿成片的雪山,國道以南是成片的草坡。

一南一北,風光各異。

照片上的馮寧騎在馬上,戴着一頂草帽,正在淺淺微笑。

第五站是甘孜藏族自治州·紮金頂,配圖就是尋常的風景,可文案卻讓程衍心中一緊。

“有點高原反應了,一直在吸氧。”

第六站是甘孜藏族自治州·金沙江大橋,橋上是五個大字“西藏歡迎你。”

馮寧的文案是“不容易,終于進藏了。”

第七站是昌都市·怒江72拐,山路彎彎繞繞,鋪在起伏的青山之上,像是灑在綠色蛋糕胚上的奶油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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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寧的文案是一個發暈的表情,“車坐的有點想吐了,但是風景好好看。”

程衍翻到這裏,在心裏輕輕說了一聲“笨蛋。”

第八站是林芝市·米堆冰川,馮寧蹲在湖邊捧了把藍的發綠的湖水,是虔誠的表情。

第九站是林芝市·波密廣場,當地人圍着篝火手拉手跳着舞,馮寧坐在一邊看着他們微笑,李白雁則開心的加入了他們的隊伍,笑得正歡。

第十站是拉薩市藥王市照景臺,布達拉宮在藍天的映襯下莊嚴而又寧靜。

第十一站是山南市·洋湖灣,馮寧披着一塊民族特色的大披肩站在風口,背景是大片湛藍的天,壓低的白雲似乎是要輕吻湖面。

有兩個當地的阿媽站在馮寧旁邊,和她一起手挽着手對着鏡頭微笑。

程衍望着她的笑顏心中一動,沒有來由的鼻頭一酸。

第十二站是山南市·日托寺。

第十三站是山南市·羊卓雍措。

第十四站是日喀則市·珠峰大本營-絨布寺,馮寧身上還穿着厚厚的冬衣,李白雁在她旁邊翻着一本厚厚的書。

她配的文案是“好冷啊,還開了電熱毯。”

第十五站是日喀則市·珠穆朗瑪峰公園紀念碑,馮寧站在珠穆朗瑪峰高程測量紀念碑前合影,她說“海拔8848.86米,沒有高原反應,就是太冷了,穿了四件厚衣服,還貼了暖寶寶。”

翻到這裏,有登機提示語響起,示意乘客準備登機。

程衍關掉了手機。

他擡頭時,目光一片溫柔。

他早已歷經風霜,但他此時此刻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麽。

他坐到飛機上望向舷窗之外,是湛藍的天,是潔白的雲,是他枯萎又盛開的心境。

他很想念她,還想告訴她,他很愛她。

哪怕她倔強,哪怕他也嘴硬。

但他們不願意再錯過了,六年,程衍真的受夠了。

他很想去告訴她,這六年,他一點也不好過,他難過,他碾轉反側,他悔不當初。

所以他總是裝作無意的向韓江寧或者餘承光打聽關于她的事情,他也親自打過電話給她。

可她都挂斷了。

幹淨的玻璃上,程衍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不是現在四十多歲的自己。

是二十多歲,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年少輕狂,在京圈已經擁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有承光的放浪不羁,也有江寧的斯文儒雅。

他眼裏都是滿滿的光,像是整個天下,無人能敵,

可光的發源處,是那個叫馮寧的姑娘。

二十多歲的程衍開口,對着現在四十多歲的程衍說“喂,我好好的把她交給你,你怎麽把她弄丢了?”

“現在快點把她重新追回來,要不然啊,真的得後悔一輩子。”

他嘆着氣“你不會真的想快要死了,回光返照的時候,還後悔一趟以前的事兒吧?”

程衍搖了搖頭。

他的語氣張狂“不追回來,就別回北京了,留在西藏放羊吧。”

程衍笑了,手指按了按自己的心口處的位置。

那裏有一處紋身。

是年輕的時候幹過的事兒,把她的名字縮寫用一朵玫瑰花的形式,紋在了自己的心口處。

每次脫掉衣服,露出那個紋身,無時無刻都在提醒着他,曾經多麽轟轟烈烈的愛過。

他沒有舍得洗掉,但那塊紋身在歲月裏打磨着,折磨着,慢慢的,就成了他心髒處的一塊疤。

看似六年的時光飛過,傷口早就結痂,可實際上啊,一碰就疼,一碰就鮮血直流。

他曾經完完全全的得到過她所有的愛,以及所有的失望和恨。

他最了解她,也最不舍她。

無數次的回想那個磅礴的雨天,他不應該說“不要走。”

他應該去說“我愛你。”

還有幾個小時的飛行路程,下面還要各種轉車,程衍有些累了。

他舒了一口氣,輕輕閉上眼睛小憩。

待到她于某處停站,一回頭,就會看見他來找她。

她要是再犟,再嘴硬的話......

那他就拿出年輕時候的臉皮,死纏爛打。

馮寧和李白雁的下一站,是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茶卡鹽湖景區。

她們還停留在上一站休息,計劃着下一站的路線。

兩個人手裏還拿着剛剛買的奶茶,吃着酸奶餅。

李白雁看着馮寧的面色發問“你怎麽臉色不怎麽好,是高原反應了,還是昨天沒休息好?”

馮寧搖了搖頭“不知道為什麽,心跳的有點快,眼皮也一直在跳。”

知道內情的李白雁旁敲側擊道“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是程衍來找你了呢?”

馮寧別過頭,她微微皺眉“他才不會呢。”

話雖然是這麽說,但她心裏還是有點莫名其妙的小期待。

這份期待很危險,在馮寧心裏和荒野縱火沒什麽區別。

她在向往和排斥之間,矛盾到無法選擇。

就像這些年,她一直告訴自己“已經不愛他了,別去想,別去惦記。”

可是在納金山挂經幡的時候,她第一個想到的人,還是他。

李白雁看出了她的糾結,嘆了一口氣“馮老師啊馮老師,我看你還能倔強多久。”

“離婚這麽多年了,我們之間的感情,早就淡了。”她輕聲說。

李白雁笑了笑,也不反駁她,只是淡淡反問“是嗎?這句話,馮老師您自己相信嗎?”

往事如歌,歲月灼灼。

李白雁悠悠開口“這些年,他一直在找你,你一直不見他,馮寧,你內心真的好過嗎?”

她是極端的完美主義者,不容許感情有一點瑕疵,就像她的每幅藝術品,必須完美至極,一旦有不滿意的地方,她就會銷毀。

所以她無法容忍,她和程衍年少時天造地設,幾乎十全十美的感情,在歲月裏一點一點的積灰。

她選擇遠走高飛,卻沒有把這段感情完完全全的抛擲腦後。

而是上鎖一般狠狠封存,不讓別人看見,也不讓自己看見。

自以為是的聰明,不過傷人傷己。

馮寧眼眶一熱,“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我一開始,從未想過和他放開,但我們熬過了七年之癢,卻終究沒能走過十年滄桑。”

“那個時候,我對這段婚姻疲倦了,他也是。”

馮寧搖搖頭“來不及了,都已經錯過了這麽久,六年,不是六天。”

“白雁,我還是不能相信,他愛我如初。”

李白雁微笑攬過她的肩膀,“這個答案,我無法回答你,還是交給時間吧。”

“阿寧,時間馬上就會給你一個答案。”

五個小時之後,一架從北京來的飛機,在貢嘎機場降落。

天已經漆黑,只閃爍着幾顆耀眼的星。

程衍睜開眼睛,朝着遙遠的天際溫柔一笑。

他們總是喜歡折騰彼此,一輩子好像都是這麽過來的。

愛是真的,心口處的永不凋零的玫瑰刺青也是真的。

司徒冬至還是沒有睡着,她從床上坐起來,想着纏在心上的心事。

沒有來由,她想到了上次在靜安寺求得的簽文。

“這是上上簽,簽文的含義是施主的人生會得遇良人,困頓漸漸開明,有一個美好的新開端。”

她在這句話裏微笑,心髒處卻絞痛萬分。

她對着窗外的星星和月亮雙手合十,默默祈願。

“哥哥,你在天堂還好嗎,我很想念你。”

餘承光在飛機上沉沉睡去,月的微光,照在他的側臉上,眉眼英俊。

這是另外一個故事的開始,會在晝長夜短的冬至日給予宿命交付的答案。

兩個有心事的人,只管在命運的安排裏,排除萬難的去相愛。

遙遠的南京,雨後,放晴,天光大綻。

晚上的時候,韓江寧和丁貝平一起去了靈谷寺看螢火蟲。

玉帶橋上,韓江寧牽着丁貝平的手,在黑黑的小路上走着。

手機沒有打開很亮的手電筒,只是用着屏幕上微亮的光,照着腳下的路。

他們怕驚擾到前面的螢火蟲。

八九點的時刻,螢火蟲會成群出沒。

玉帶橋往前面走一點就可以看到一個亭子,兩側都是小樹林。

他們已經看到了螢火蟲在夜間起舞的身影,不多,零星幾點也相當奪目。

丁貝平牽着他溫熱的手掌心,小聲地說“玉帶橋走到盡頭是紅門,那裏也有。”

草坪地有很多蚊蟲,幸好他們提早做了準備,兩個人都穿了單薄透氣的長衣長褲。

剛剛雨停的空氣還帶着一點點濕漉漉的水汽,草坪上的露珠搖搖欲墜。

路邊的燈也是暗黃而微弱的光,在螢火蟲的栖息之地,晚上是拒絕強光的。

因為強光會影響到螢火蟲的求偶,近幾年因為保護的不到位,南京的螢火蟲數量急劇下降。

有不懂事的小孩捕捉,家長也是放任不管。

今天他們運氣好,走到紅門那裏的時候,就見到了很多螢火蟲。

這裏很安靜,來的人也不是很多。

該怎麽樣來形容面前的一幅畫面呢,夜是黑色的幕布,燈是其中發散的微光,綠色的草坪是遠景般的鋪墊,站在視線中間的他們,是螢火圍繞的中心。

有一只小小的螢火蟲,飛到了丁貝平的衣服上。

丁貝平看着那只螢火蟲,在襯衫上散發着綠色的淡光,小聲開口“你看,這只螢火蟲喜歡我呢。”

他們由着這只螢火蟲在衣服上面,也不趕它走。

韓江寧在漫天螢火裏對她微笑,“我也喜歡你。”

這一刻太寧靜了,在一座古寺的夜晚,他們共浴在螢火之光中相視一笑。

溫柔如星光和螢火共舞,在此刻泛濫成災。

他們的十指相扣在這份安靜裏,面仰熒光。

丁貝平突然有點惋惜的說“螢火蟲的生命很短暫,只有3到7天,這光芒延續不了多久,就會消失,連一個夏天都挺不過去。”

韓江寧側目,眼睛裏都倒映着點點螢火,他溫柔開口“人的生命對于漫長的宇宙而言,恰如螢火蟲的生命對于一整個夏天,渺小的微不足道。”

他的嘴角含笑,目光溫存“過一天便少一天,還會有時不時出現的意外發生,給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所以啊,丁貝平,人生在世,了無趣味可言,不如意事還占十之八九,你說說,還不如一只螢火蟲,沉默而安穩的度過一生,哪怕短暫。”

丁貝平擡頭看他,卻又聽他話鋒一轉,前面的喪氣話,不過是為下文做一個鋪墊。

“人生不如意事占十之八九,但我遇見你之後,知道了剩下的一二快樂。”

他的聲音帶着自信和篤定“哪怕生如螢火之短暫,我也很快樂,此生和你相遇。”

他看向她的目光,柔軟而又堅定,“我的姑娘,別太悲觀,把人生看淡,我們活着的宗旨很簡單,就是争取快樂一點,再快樂一點。”

她輕輕擁抱住他,用無聲的動作回應他的話。

韓江寧的懷抱,永遠溫柔而炙熱,像是一把燎原的火,總是能輕而易舉的點亮她心中曾經荒蕪的原野。

螢火蟲提着自己的燈,這是求偶發出的信號,哪怕生命短暫,但它們也要在如星光散漫的蟲群裏,找到屬于自己的愛人。

以小時為單位的相愛,轟轟烈烈一場,一起滅燈,一起擁抱在綠色的草坪裏,化身塵土滋潤大地。

時間的長短,又有什麽呢?

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過程的快樂,哪怕人生短如宙秒一瞬。

一個宙秒,是十億分之一秒的萬億分之一,這個世界上,不會有比這再短的時間單位。

一宙秒,來不及擁抱,來不及親吻,來不及邂逅一場風花雪月。

在他們擁抱的瞬間,幾萬億宙秒飛逝,時光定格成永遠的永遠。

丁貝平在他耳邊說“韓江寧,若我一生短若螢火,也感謝與你此刻相逢片刻。”

他微笑“不會只有片刻的,我要死皮賴臉,直到永遠。”

“永遠是什麽時候?”她問。

“我的永遠,是直到我的生命終結。”

他又說“我愛你到永遠。”

大家晚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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