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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7

提起玫瑰,姜逸就想起一件事。馮時高一那年的暑假也癡迷過玫瑰,但她不想要花店買的,上網買了花苗配土自己種。

把發芽根苗埋在 3 厘米厚的土壤中,将花盆擺放在陽光充足、通風良好的陽臺,每隔兩三天澆水。那段時間馮時天天在群裏發照片,像寫種植日記一樣在群裏記錄她心愛的蜜桃雪山(香槟玫瑰)成長史。

當時大岩讓她再買個花盆種菜,萬一玫瑰不好養活,起碼還有菜存活着。馮時嘴裏不屑,心底卻對自己的種植水平有數,還是買了一把白菜種子灑下了。

托大岩這個烏鴉嘴的福,馮時的花果然種得半死不活,白菜幼苗倒是蓬勃生長,她只好在群裏@姜逸的媽媽讓她救救那株蜜桃雪山。

姜逸媽媽讓姜逸去她家把花搬回家,姜逸抽空就去了,哪知道下了地鐵還沒到馮時家小區的路上,就被一只流浪狗一直尾随。

姜逸從小就怕狗,有嚴重的應激反應。他并不是讨厭狗狗,他覺得它們很可愛,但只能欣賞照片和視頻裏的狗狗。實際上姜逸每當在路上遇見狗狗都會當場石化,心髒狂跳不止,大腦一片空白,強裝鎮定地緊握雙手,背脊僵硬,時刻警惕狗狗的突然靠近。

也許這類怕狗人士天生就有特殊氣場,又或者是這類人總是克制不住鬼鬼祟祟地用餘光瞥向狗子,所以姜逸總是很容易被狗狗尾随,而有狗在身邊的每一秒對他來說都是折磨。

這一天路上遇見的這只狗子,不知道是不是鐘情于姜逸身上的味道,一直在他身後尾随着他,姜逸往前走了好一會還能聽見讓人毛骨悚然的腳步聲,回頭果然驚悚地發現狗子還跟着他。

姜逸不動了,一人一狗在川流不息的馬路邊對峙,那一刻他是真的無助又絕望。而且這種事情他也不知道怎麽求助路人,如果不是考慮到路邊的小樹承受不了他的體重,他恨不得爬到樹上挂着。

馮時接到電話找到他的時候,姜逸和那只狗居然還在太陽底下對峙。三十五度的高溫天氣,姜逸額頭上都是細密的汗珠,馮時甚至都分不清他是吓的還是曬的。

“沒事啦沒事啦!”馮時拉住他的手臂,輕聲安撫他,拽着他往家的方向走,“別看它,你看我,一會兒狗狗就走了。”

“沒事,有我呢!我倆不管誰被咬了都有個墊背的,那還有什麽好怕的,大不了一起打狂犬疫苗呗!”

一個大男人怕狗,說出去怪滑稽的。但是馮時很小的時候就會認真告訴姜逸,是人都有弱點,怕狗和怕蟑螂、老鼠等昆蟲動物并沒有區別,何況他只是害怕,又沒有傷害它們,這并不算什麽大事。

那是第一次有人那麽認真地告訴他,他可以害怕狗狗,而不是像老姜一樣,指責男孩子不能哭,男孩子不能怕狗。每當他對着狗狗流露出一點異樣,老姜就會毫不留情地訓斥他,好像不能克服生理上的恐懼,是一件非常羞恥的事情。

姜逸始終沒有克服對狗的懼怕,身邊相熟的家人朋友多少都知道,偶爾也會有朋友開玩笑說你多和狗狗接觸幾次就能克服這個弱點。而馮時從來不勸他克服這個她不覺得算是弱點的行為,他倆哪怕再怎麽吵架,口不擇言,她也從來都沒有拿怕狗這件事出來嘲笑和人身攻擊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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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馮時開始念叨一些瑣碎的事情:“放假每周要上四天輔導班,累得想哭,我姐高考完每天瘋玩,我真的太嫉妒啦!我前兩天還看見她新男友送她回家,長得還蠻帥的,好像也是你們學校剛畢業的哦,叫什麽...郭思凡,不知道你認不認識?”

“不認識,我和學長不怎麽來往。”姜逸還是忍不住想回頭往身後看,被馮時注意到,及時用手掰正他的頭。

“往前走,別回頭哦!”為了糾正姜逸,馮時搭在他側臉的手幹脆沒放開,這樣別扭的動作讓馮時走路姿勢十分僵硬。

姜逸被她這個別扭的姿勢逗笑,分心打量她的時候才發現馮時跑出來不但沒帶遮陽傘,跑得滿頭大汗,而且連腳上的鞋都穿的是家裏的拖鞋。

他突然不知道說什麽好,半晌才把她的手從他發燙的臉上拿開,聲音輕卻堅定:“你放心,我不回頭。”

*

馮時回家的時候馮母還在廚房做飯,她打完招呼後就立馬回房間換了衣服,仔細照鏡子發現只有嘴唇上有幾道不算太明顯的傷口,其他裸露的地方姜逸并沒有留下痕跡,這幾天她在家小心一點應該能糊弄過去。

給手機充上電之後,才點開微信,把微微的剛剛在路上給她發的信息回了。

“我們睡了,确定關系了。”言簡意赅地扔下一枚重磅炸彈。

“啊啊啊啊!你現在方便接電話嗎?!”微微激動得差點把手機砸臉上。

“手機沒電在充電呢,過一會兒就吃飯啦,發信息吧。”馮時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入睡已經七點,算來她一共才睡了幾個小時,剛下車還是被姜逸喊醒的。

“那你現在在哪?酒店嗎?姜逸在你旁邊?!!!”

“不是,我在家呢,我哪敢讓我媽發現啊,那不得撕了我。”馮時知道這次不好再瞞着微微,主動交代,“是我主動的,因為我想。至于體驗...一開始很糟糕,後來還不錯,多的細節我就不多說了,大家這麽熟,我怕你以後看見姜逸怪尴尬的。”

“哈哈哈哈你怎麽知道我想知道,但我确實也怕以後不能直視他,畢竟認識那麽多年,聽這種事好像站在你倆床邊,想想就腳趾扣地,又刺激又尴尬。”

“你太牛了啊啊啊啊!我以為你喜歡周青橋呢,你就跟姜逸接吻了!昨晚我以為你和姜逸沒戲,你就把他給睡了!!!”微微這會兒才抓住重點,“所以你倆到底互相喜歡多久了,天吶,我之前真一點沒看出來。”

馮時扶額,微微和大岩這兩人,不知道是誇他們鈍感還是豁達:“不知道,喜歡上朋友這種事情,很難說清楚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的。等你真的動了心,就會反複掙紮,對方到底喜不喜歡你,到底值不值得冒着失去一段那麽長時間友誼的風險,去換一段不确定能維持多久的戀愛。”

“可是你到底還是很動心,也根本沒有辦法想象,這個像是你的手背一樣熟悉的人,有一天會屬于別人。”

馮時嘆了口氣,故作輕松:“及時行樂吧,最壞的結果也就是有一天分開,萬一到時候我和他還能重新做回朋友呢?”

微微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只道:“哎喲,我們小時談起戀愛來,也開始多愁善感啦!反正就像你說的,及時行樂,只要你開心就好!”

“不管怎麽樣,你們都是我的朋友!但是你永遠永遠比姜逸更重要!”

“戀愛快樂,我的小時!”

朋友是永遠站在你身後的靠山,馮時彎起唇角,欣然接受微微的祝福:“你也要每天開心!祝你游戲抽卡一發入魂,順利抽到你的紙片人老公!”

“嘿嘿,我喜歡這個祝福!”

馮時這頓午飯到底沒能順利吃上。

馮時剛把碗筷擺上桌,家裏的門鈴就不依不饒地響了起來,她只好去開門。在貓眼裏看清外面是誰的時候,沒有立即動作,因為門外站着的居然是很久沒有出現過的季宇贏和一個陌生女人。

她不知道是先告訴季遇讓她做好心理準備,還是先把門打開讓他們進來。

還沒等她想出結果,季遇就從廚房裏出來了,她把馮母做好的菜端到桌子上,發現馮時呆立在門邊就問她:“怎麽不開門?”

“是舅舅和一個女的。”馮時盯着季遇的眼睛,留意她的表情。

“那開吧,不然他能把門鈴按到壞。”季遇神色僵硬了一瞬,很快又恢複若無其事的樣子。

馮時開了門,在看清和季宇贏一起來的那個女人的臉的時候,突然語塞,連人都忘記喊。

季宇贏還以為太久沒見,這個外甥女不認識自己了:“馮時,你連舅舅都不認得了?”

“哈哈,當然沒有,就是很久沒見,發現舅舅還是和之前一樣年輕,有點驚訝。”馮時打了個哈哈,收回不太禮貌的視線,側身讓他們進門。

女人和季遇有一雙一模一樣的眼睛,光憑這雙眼睛就能認出她倆是母女,不需要親子檢測。看到這個女人,馮時幾乎就能想象出季遇幾十年之後的樣子。當然讓她失神的原因并不是那雙眼睛,而是女人臉上明顯的瘢痕凸起,嘴角右邊因為燒傷歪嘴程度有點明顯,而這顯然已經是經過修複治療的結果,馮時不敢想象她之前到底經歷過什麽。

季遇在看見女人的時候也明顯愣了一會,垂眸掩去眼裏複雜的情緒,一改平時的牙尖嘴利,默不作聲地在沙發上扮演花瓶。馮母聞聲從廚房裏出來,還穿着做飯圍裙,她看見來人後就脫掉身上的圍裙交給馮時,示意她去倒水,随後在季宇贏對面坐下。

馮母瞥一眼女人那張不同尋常的臉就克制地收回視線,轉而問她弟弟:“怎麽突然來家裏?”明明她之前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說三言兩語解釋不清楚,兩人商量好單獨在外面找個地方聊聊。

“阿映沒有見過季遇,我就幹脆帶她來見見孩子。”季宇贏隐去了季遇不願意見她生母的事實,但顯然他不說,在座的大家也能從季遇的不言不語裏窺見端倪。

季遇平時只有拿各種名目找季宇贏要錢的時候,才會喊他一聲爸爸,維系一下沒有多少的親情。季宇贏這幾年過得還不錯,連帶着對這個唯一的女兒還算大方,光是高中課外輔導費都給季遇砸了近二十萬。好在這錢砸得還算有用,季遇争氣的考上了個 211,成為季宇贏很長一段時間的吹牛談資。平時沒事的時候倆父女壓根不聯系,各自樂得輕松。

這個叫阿映的女人衣着華貴,進門後一直沒什麽表情,看上去并不像是會顧念只和她有血緣關系女兒的那類母親,但她也一直沒停止對季遇的打量,眼神裏沒有欲說還休的母愛,更像是看畫展作品的端詳。

親生母親探視孩子,她這個做姑姑的也不好說什麽,然而馮母怎麽看這生物學上的一家三口,都沒有那種久別重逢、情感流露的波動,幹脆轉移話題:“聽說你們要結婚了?”

“是,我和阿映也算是時隔二十一年,終于修成正果。”提到這個,季宇贏臉上就帶笑,目光裏泛着憧憬,只是馮母不知道這憧憬是對于一段婚姻的,還是對優渥的物質生活的憧憬。

“姐,爸媽都不在了,我請了舅舅作為長輩見證,你作為我最親的人,肯定也是要坐主桌的,不然這婚禮根本沒法辦。”

馮母在心底冷笑,往常她沒出席的婚禮也有,怎麽就順利辦下去了?然而馮母到底不清楚季遇現在是什麽想法,就沒有一口回絕:“我和你姐夫工作都挺忙的,他現在還在醫院做手術呢,到時候再看看吧。”

季遇的目光直直地鎖定在阿映的臉上,猶豫半晌終是開口:“我能和你單獨聊聊嗎?”

阿映看向那雙幾乎是照鏡子一般複刻的眼睛,粲然一笑,這樣的笑容在那張幾近毀容的臉上有一種破碎的美感:“當然。”

季遇沒把阿映帶去她的房間,而是帶去了家裏的書房,這間書房是馮父用得比較多,書架上滿滿當當的醫學書籍和雜志。

阿映觀察了一會兒書房的裝飾和生活痕跡,判斷出書房的使用者,假裝沒看懂季遇不願意帶她去私人領地的意圖,随意開口問她:“你想聊什麽?”

季遇抱手而立,覺得場面有點好笑,反問阿映:“你沒有話想對我說嗎?”

“有的,但又覺得沒有必要。”阿映這會兒突然想抽煙,又覺得書房的主人不像是抽煙的人,征詢季遇的意見,“這裏能抽煙嗎?”

“稍等。”季遇熟練地從抽屜裏翻出馮父用來招待朋友的煙灰缸,馮父本人并不抽煙,這煙灰缸使用頻率很低。她偶爾也會在這裏一邊看書一邊抽煙,但她都是用一次性的紙杯,便于銷毀痕跡。

阿映給自己點了一支煙,吐出第一口煙霧,慢慢地将對話進行下去:“你應該過得挺好的,我見到你第一眼就覺得沒必要打擾你。實際上我也對你沒有什麽太濃烈的感情,只是偶爾看見別人孩子的時候才會想起,我還有個孩子。”

“挺奇怪的,如果你過得不好,我反而可能會內疚,把自己放在拯救者的位置去雪中送炭,但現在,我不想,你也并不需要這種沒有意義的錦上添花。”

雖然季遇對阿映也沒太多感情,但是聽到生母這樣坦白揭露她們沒有感情這件事,心底多少還是有點難過。畢竟她小的時候曾經在腦海裏無數次勾畫想象過媽媽的樣子,無比羨慕放學會牽着媽媽的手聽媽媽絮絮叨叨的小朋友,羨慕菜市場跟在砍價的母親身後,一邊幫忙提東西一邊好奇四處觀望的小孩,她的渴望如此平凡具象,卻又從未實現。

甚至在阿映出現之前,季遇還想象了一下,如果母親非要認回她,她應該表現出什麽态度和回應,沒想到這一切原來只是她自作多情。

“是,我過得挺好的,姑姑她們對我很好。”季遇笑了笑,這笑容裏真誠的部分緣于馮家,她們是真的對她很好,好到可以縱容她一切小脾氣,沒有寄人籬下的感覺。

煙霧缭繞中,阿映的臉也模糊不清,她輕輕地說:“我想我應該要和你說抱歉,抱歉把你帶來這個世界,我不想為自己辯解,我也沒有後悔過。身為一個母親我算得上冷血,但身為一個女人,我不可能為孩子失去我自己的人生,所以我只能說很抱歉。”

季遇輕輕點頭,心裏百感交集,也許是基因繼承,她居然覺得阿映的做法也沒有錯。

談話到這裏,季遇覺得似乎沒有什麽進行下去的必要。關于阿映為什麽會離開季宇贏,臉上為什麽那樣傷痕累累,又為什麽要和季宇贏結婚...季遇對阿映有很多很多的好奇,卻覺得她們之間的緣分那樣淡薄,其實不知道也沒有什麽關系。歸根結底,她們只是有血緣關系的陌生人,都不相信也不擅長沒有意義的親情彌補。

小朋友會有十萬個‘為什麽’,急于認清這個世界,成年人在認清這個世界後,卻只問與自身利益相關的權衡過利弊的‘為什麽’。

阿映抽完最後一口,就将煙蒂按滅在煙灰缸內,她們的談話欲望也随着那點火星隕滅。倆人一站一坐,隔着一段距離打量彼此,都沒有說話。

“婚禮我就不去了,新郎新娘蹦出個二十多歲的親生女兒,怪吓人的。”季遇也沒有參加過季宇贏之前的婚禮,這次也不準備破例。

“好,随你。”阿映起身,理了理裙擺,是準備出去的動作。

“季宇贏...你真的想好要和他結婚了嗎?”季遇最終還是沒忍住內心的掙紮,多嘴提醒了一句。

阿映這時已經走出幾步,聞言回過頭看她,那張疤痕錯落的臉上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季遇,我比你更早認識他。”

季遇頓時明白是她逾越了,她擠出一個笑,真心地祝福她:“那祝你新婚快樂。”

“謝謝。”阿映回過頭,沒再多話,推門往客廳走。

滿室的寂靜裏,唯有空氣中的尼古丁氣息和殘存的一點兒香水味證明阿映剛剛的存在。季遇站在原地長舒一口氣,找到遙控器關閉空調,随後打開書房的窗戶,讓窗外焦躁的熱氣湧進書房,驅散室內凍人的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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