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春律

春律

聽到麗妃染恙的信兒時,那頂藍緞官轎剛拐進東華門外的內四巷,依稀能看見東廠衙門的八字牆。

雨大得吓人,間或仍有閃電劃過,光熠晃亮,将簾子後蕭靖那張冷漠的臉也映得白森森的。

“到底怎麽回事?”

寒凜的聲音讓呂承安打了個顫,呵腰貼着簾縫沖裏頭回話:“督主恕罪,那主子回宮之後便開始不舒坦,頭疼發熱還吐了兩回。太醫院的人去瞧了,說是偶感風寒而已,可這會子人已起不得床了,究竟什麽情形,奴婢也不知道。”

他頓了下,略帶試探道:“難不成是在坤寧宮那……”

這份懷疑倒也有理有據,遲早是意料之中的事。

可畢竟才剛見了那貢女一面,縱然有千般的礙眼,一個憑手段爬上皇後之位,十幾年屹立不倒的人,也不該操切到這個地步才對。

“燒火棍當拐杖,太醫院那幫子蠹蟲自然靠不住,即刻傳尚藥局的人去,你親自盯着。”

呂承安躬身應了個“是”,那扇微啓的簾子已經落下,轎子升起,轉回來路,聲音依舊隔着厚重的罩帷傳出來。

“我去請旨,仔細盯着些,這事兒誰也不許聲張。”

從白石橋走近路去西苑,過陟山門登上瓊島。山間的風聲如尖嘯,側簾也被裹得撲棱翻卷。

遠望間,神霄宮海市蜃樓般的矗立在山巅,檐頭下那串風燈一直沒熄,此刻在風中搖曳不止,光亮卻螢蟲似的發暈,恍恍惚惚像已經精疲力盡。

蕭靖照舊在玉階前下轎,當值的內侍急忙迎上前來打躬。

“老祖宗還在裏頭?”他一邊問,一邊快步上階。

內侍應道:“回二祖宗,陛下剛打完坐還沒用膳,老祖宗正在邊上伺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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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已進了殿門,通廊的燈火也沒什麽生氣,一溜虛虛地接延向盡頭的精舍。

他揮揮手不叫人跟着,走到半截,從小廳進去,轉進裏面僻靜的窄道,在條門外輕扣的三下,然後退在一旁。

這是不成文的規矩,有些事兒不能直着往裏報,得先在下頭商量出個眉目,以防不可轉圜。

精舍內沒人應聲,略等了一會兒,掌印談闳從裏面撩了帳幔出來,眼中的血絲又深了一層,看他時,止水無瀾的目光卻帶着慈色。

“有要緊事?”

蕭靖“嗯”聲點頭,湊過去附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尚未說完,談闳眼角的裂紋就已然深刻了幾分,負手沉吟:“怎麽出了這樣的事?照理就算要下手,也不至這麽快吧?”

“兒子也是這樣想,所以馬上過來向幹爹禀報。”蕭靖也緊蹙着眉,謹慎道,“兒子以為……這事該叫陛下知道。”

談闳渾濁的眸子在眼眶裏輕快的輪轉了兩圈,似已掂量出利害,略一颔首:“成,正巧這會兒陛下該進膳,你去伺候着,瞅空子把話兒報了,仔細說話時的分寸。”

蕭靖傾身應聲“明白”,撩起赭黃帳幔進去,把衣冠從上到下都捋了一遍,才轉過那架寬大的紫檀九龍座屏。

精舍裏飄着柔淡的檀香味,兩名內侍正揭了紫銅爐的蓋子,往裏面添料,還有一個正躬身捧着托盤立在須彌座旁。

這裏的陳設十年來從未變過,連盤膝坐在須彌座上的那個人也仿佛一直都是那副沉沉入定的模樣。

蕭靖撩着袍子伏地跪倒:“奴婢叩見主子。”

延和帝阖起的雙眸微微睜開一條縫,瞧見是他略有些詫異,随即淡淡地撩起唇角“嗯”了一聲。

蕭靖站起身,眼角斜向旁邊內侍手裏的托盤,那上面沒有菜品,只放了一碗素淡的小米粥。

已經齋戒了大半年,現下用的還是這等膳食,俨然一副當真要飛霞升仙的架勢。

他蹙了下眉,面色不豫:“淡如水的東西,叫主子怎麽入口?去換碗有滋味兒的來。”

那內侍塌着腰沒敢應聲,面色為難地望向須彌座那邊。

延和帝鼻息間吐納出一口氣,似乎已經功行圓滿,睜眼呵笑:“談伴剛才勸不動,又喚你來。好,就随了你們,拿過來吧。”

蕭靖接手端起碗,旁邊的內侍眼頭明亮,都謝恩告退了出去。

他趨步近前,恭恭敬敬将那碗粥呈上去,等對面接了,便沉下.身去,隔着道袍在那雙腿上捶捏。

“多少日子沒正經用過膳了,只這一碗粥怎麽成,好歹得再進些別的。有了主子祈下的這場雨,天下百姓便有了指望,萬事自然順遂,主子千萬莫再苦着自個兒了。”

他關切的語聲中帶着由衷的求懇,卻低着頭,叫人瞧不見目光。

延和帝嘆聲垂着那碗只餘微溫的粥,拿調羹舀了一勺,放在口中抿嚼,似乎食不甘味,眼中更閃過一絲頹唐。

“有雨又如何,普天之下不知多少人連這個都吃不上,朕能有一碗,已經很好了……上有德,則德行天下,這雨是上天之德,朕?何功之有?”

蕭靖依舊不擡頭,在他膝腿的穴道上或輕或重地按壓:“奴婢只聽過‘君父如天’,主子就是我大周朝的天,是四方億兆子民的天,上天之德便是主子的聖德。”

“哈哈哈,好一張巧嘴。”

延和帝被這話逗得歡然大笑,蒼白的臉色也泛起淡淡的紅暈,又像被他正按到快意處,身子向後仰,阖眸輕吐出一聲舒泰之極的長嘆。

笑聲并未持續太久,很快便沉落下去。

“有些日子沒見你了,外頭怎麽樣?”

說了那麽多,這才有點扯到正題上。

蕭靖并不着急,替他将十方雲履脫了,繼續按那兩只稍顯枯瘦的腳:“沒什麽要緊事,主子不必憂心,若奴婢連這點差事也辦不妥,那就該領責罰了。”

“罰?宮裏上下就屬你猴精,罰誰也罰不到你頭上。”延和帝佯做不悅,臉上的笑卻又深了幾分。

蕭靖也半仰着頭挑了下唇,一副小兒般恃寵打诨的神氣:“主子金口玉言,今兒既然說了,以後不管怎麽着,可都不許責罰奴婢。”

“讨打的嘴!”

延和帝揚手在他肩頭半輕不重地拍了下,笑容收斂,将那碗吃了一半的粥擱在邊上:“好,朕吃也吃了,笑也笑了,有什麽話就直說吧。”

“主子多心了不是,沒什麽要緊的事。”蕭靖低頭繼續替他按腳,“東廠有幾份塘報正好送過來,奴婢想請幹爹先過目,等規置好了再呈給主子……”

“行了,要是沒有急事,幾時見你這身行頭就闖進來?不用瞞朕,到底什麽事?”延和帝斜他一眼,和緩的語聲略帶不耐。

前邊墊了這麽多,話終于趕到了點上。

蕭靖起身退後兩步,恭恭敬敬地伏地跪倒:“主子明察,确實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奴婢不敢瞞着,所以特來回禀。是剛進宮的麗妃娘娘忽然病重。”

“麗妃?”

延和帝有一霎的怔懵,随即已悟出是誰,笑意在臉上一掃而空,半晌才嗓音沉沉問:“什麽時候的事?”

“回主子,就是後半晌從坤寧宮出來的時候。奴婢也是聽的回報,情形不大好,說是人一直發熱,還吐了好幾回,這會子已卧床不起了。”

蕭靖伏在地上沒動,目光斜斜地向上移,嘴上說出“坤寧宮”三字時,瞥見那只按在座沿上的手猛地握緊抽顫了下。

一陣勁獵的風猛地湧開幾扇側窗,在精舍的雕梁間呼嘯盤旋,萬馬齊喑般的雨聲驚破了所有的寧靜。

延和帝身上寬大的青布道袍也霎時間鼓脹如帆,鬓邊的散發遮住了眼,面前是一片紛然亂象。

好半天風才漸小,延和帝泥塑似的坐在那裏,木然動了動唇:“去,傳朕旨意,就算有一分指望,也要把人救活!”

——————

風雨無邊,天空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蕭靖剛過景陽宮的二進儀門,就聽隐隐聽到哭聲隔着老遠傳過來。

借着燈火朝後進的院落望,寝殿那裏是一片昏黃的光,活氣也淡得迷離恍惚。

他緊鎖着眉頭一路走過去,轉向西首暖閣,推門而入。

那裏面昏漆漆的,幾乎跟不掌燈沒多大分別,靠內牆的雕花牙床前跪滿了一票人,都是從南姜随貢過來的侍婢,有些個已經哭得不成樣子。

蕭靖被那片哭喪聲聒得頭痛,揉了揉額角,揮手叫一個不留全都攙了出去,這才盤撚着流珠串子走到床邊近看。

被窩裏的人除了閉着眼一動不動外,跟白天見時沒什麽兩樣,但仔細瞧,鼻翼兩側凝脂般細白的皮色間竟泛着淡淡的青紫。

“看出什麽來了?”他緊盯着那張昏迷中猶顯驚豔的臉問。

尚藥局的領班監丞垂首立在一旁呵腰:“回督主,從表象上看是外感風邪,肺閉咳喘,內熱侵襲入肺,氣脈不通,引至厥症昏迷。但依奴婢看,這邪氣未必全是着風所致,興許碰了什麽雜異敏感之物也說不定,究竟如何,奴婢不敢斷言,但瞧這症狀卻是兇險,照眼下的情形,只怕有性命之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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