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春枝
春枝
瀾建瑛端茶的手一頓,剛呷進口的水含在喉嚨裏,像突然變得難以下咽,憎惡和忌憚全都糾結在擰蹙的眉間。
太子并非皇後所生,彼時當今皇帝尚在京郊潛邸,偶然臨幸了一名侍婢,機緣天定,便得了這位皇長子。
皇後其實也非元配,而是當年随在王妃身邊嫁入宮中的選侍。
後來王妃早薨,亦無所出,聖上登位時便立長子為嗣。而那位選侍憑着與王妃同出江南名門廣陵謝氏的身份,以及誕育次子颍川王的大功,被繼立為後。
時至今日,表面上倒也相安無事。可對并非嫡出的太子而言,這十餘年間,說惶惶自危,如履薄冰毫不為過。
若在尋常人家,不是養大自己的娘親,大不了隔心隔肺,可宮裏不成,哪怕是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面子上也得繃着勁兒一團和氣。
蕭靖并不多說話,就這麽恭敬站在一旁,等他“示下”。
響鼓不用重錘,況且太子也不是見識短淺的無謀之輩,很快就品出那話裏提點的深意,釋然點頭轉笑:“果然還是你精細,本王也是這個意思。”
“殿下明斷在心,臣不敢當。”蕭靖掩着眸色又一拱手,“反正這一時半刻也沒什麽要緊的差事,殿下若賞臉,臣伴着走一趟?”
瀾建瑛哈哈一笑,臉上早看不出絲毫的不悅,擱了茶盞起身,視若心腹地在他肩頭拍了兩下:“事不宜遲,咱們走。”
兩人離了小廳出殿,外面似乎雨勢稍緩,但仍可算是傾盆如注。
伴侍主子自然沒有奴婢歇省腿腳的份,蕭靖伺候太子上轎,罩簾落下時,唇角恭敬的笑掠起涼薄的味道,眼底卻索然平靜,甚至還帶着點淡淡的悲憫。
從西苑到內廷幾乎相當于繞了半個宮城,剛過鳳彩門,隐隐就嗅到一股香燭煙火氣,連雨水裏的泥腥味都掩不住。
蕭靖在傘下恹恹地嗤了下鼻,目光掠向前面那座重檐繁複的宮殿。
皇帝是天,皇後是地,人世間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起居之處自然也與衆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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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坤寧宮依足了先朝規制,前殿後寝用長廊相連,呈“工”字架構,氣勢猶有過之,整個大內宮城找不出第二個來。
傳說當年太.祖高皇帝起兵時,曾心儀一名出身江陵的女子,對其許諾,若能一統天下,必會營建遠超前代的宮闕為聘,迎她入主中宮。
可惜,美人終不可得,這座恢宏壯麗的坤寧宮卻依舊因那一諾應運而生。
然而傳說畢竟是傳說,百餘年前的舊聞了不起私下裏做個談資,誰也不會再多去留意,人那點心思向來都只會琢磨眼前這些事。
轎子落在階下,坤寧宮的內侍已經出殿恭迎。
蕭靖負手一挑颌:“去禀報娘娘,太子殿下剛得了陛下口谕,有要事要奏請懿旨。”
為首的內侍面露難色,呵腰轉向出轎的瀾建瑛:“回太子殿下和蕭公公,娘娘這會子正跟麗妃娘娘說話,吩咐過不許打擾,奴婢們着實不敢……”
“麗妃娘娘?”
瀾建瑛一時對不上號,眼帶詢問地瞥向旁邊。
蕭靖也有點始料未及地啧了下唇,傾身拱手:“殿下恕罪,臣一時思慮不周,竟忘了南姜貢女觐見的事兒。”
“無妨,母後接見貢女,宣恩體恤,也是大事兒,咱們就稍候片刻好了。”
瀾建瑛不以為意,踩着雨水漫淌的玉階,走上須彌臺基,由內侍引着入殿。
蕭靖堕後半步跟在旁邊,甫一進去便覺眼前促然暗了下來,鎏金彩畫的梁柱內飾也瞧不出幾分鮮豔的色彩。
許是才剛撤燈不久,蠟油味仍沒散去。這倒還好,最忍不得的是那股濃濃的檀香氣,像經年累月香火旺盛的寺廟,那味道氤氲沉澱,早已揮之不去。
內侍引着兩人到東首偏廳,奉上茶點,便退了出去。
蕭靖沒坐,擡袖虛掩着口鼻,走過去推開一扇萬字棂花窗,讓清涼的風激在臉上,沖淡了那股味道,緊蹙的眉頭才略略舒展開。
這裏視野極好,雨勢滂沱中寝殿中庭,樓閣闕臺依舊盡收眼底。
尤其是那條連接前後的長廊,闌額栱頭都看得清清楚楚,天光黯淡下,水瀉淋漓的黃瓦依舊顯得流光耀眼。
他唇角噙着一絲淡笑,目光穿過幽長的廊道,落在寝殿那扇緊閉的大門上。
“北境三鎮那邊有消息麽?”
瀾建瑛似乎也坐不住,這時同樣走到窗前。
蕭靖轉回眸,掠了一眼桌幾上那些沒沾唇的茶點:“回殿下,昨兒晚上塘報才剛送到東廠,颍川王殿下代天巡狩已進關內,臣估摸着寒食節前準定是要入京的。”
這話像觸到了痛處,瀾建瑛臉上陰雲閃過,旋即又恢複如常。
“我估摸着也差不多,這一個月,呵,過得還真快。”
他鼻中輕哼,也望着中庭的雨景,忽而像想起了什麽:“哦,對了,前些日子又提給颍川王選妃,司禮監不是拟了單子麽,現下有人選了沒有?”
忽然提起這個,倒也不算莫名其妙,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依着大周朝的祖制家法,嫡長繼統,其餘諸子封王,等到十六七歲長成了,便會下诏選妃大婚,然後出京就藩,若非奉诏不得擅離封地半步。
可這位颍川王殿下眼看将滿二十歲,卻依舊不見動靜,裏面存的什麽念頭不言而喻,該着急的人自然惦記着。
蕭靖稍稍側身,壓低嗓音:“遞是遞上去了,皇後娘娘看了之後,倒也瞧中了一個合适的人選。”
“哪家的?”瀾建瑛眸色一亮。
“殿下定然也聽過,就是姜閣老的小孫女。”
“哦,原來是她,聽說是京裏有名的才女,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嗯,那是不錯,怎麽沒聽有動靜,難道有什麽變故?”
“殿下還真猜着了。”蕭靖搖頭,惋惜似的一嘆,“本來已經八.九不離十了,誰曾想那丫頭竟是個福薄的,才剛有個眉目,人就沒了。”
“死了?”瀾建瑛霍然望向他,一臉驚詫莫名。
蕭靖故作警惕地凜眼盯着門口:“殿下忘了正月裏那場大火,趕巧,當時那丫頭也在街上,結果……呵,誰也料不着能出這檔子事兒。”
可不是麽,飛來橫禍,還真有點老天爺點名收人的意思。
瀾建瑛臉上疑色深重:“趕巧?先前英國公之女便是……如今這個又死得不明不白,單憑一個‘巧’字怕是交代不過去吧,陛下那裏難道就一點不生疑?”
果然是切身相關,又牽扯到放不下的人,終于開始沉不住氣了。
蕭靖聽着旁邊的唠叨,餘光一直瞟着窗外。
長廊盡頭,仿佛被封印的寝殿正門從裏面徐緩地推開,那個之前不久才見過的女人跨過門檻,神色間疑雲重重,卻四平八穩地端着架子,随恭送的內侍循廊走來。
不遲不早,剛剛好。
他好整以暇地回身勸道:“殿下是明鏡,這關節上怎麽犯起糊塗來?有些事查得,有些事查不得,甭管是真是假,只要殿下處處依着旨意行得穩,坐得正,其餘的都不必費心猜度。再說了,陛下這回命殿下代執典儀,這裏頭的聖意還不夠清楚麽?”
“你說的是,罷了。”
瀾建瑛猶有不甘地嘆了口氣,又望回窗外,口唇抿動像剛要說什麽,目光忽然一滞,張口結舌地死死盯住廊間迤迤走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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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坤寧宮的那刻,姜惗有種如蒙大赦的感覺,麻溜地鑽進轎子,就命回宮。
像她這種位份的宮妃,出入都沒有過正門的資格,只能走旁邊的腰子門,轎子轉進長街,沿原路向北。
按說已經離得遠了,可耳根子似乎被折磨得太久,依舊“嗡嗡”的難受。
說起皇後,她也算有一面之緣。
前年九月初九,恰逢慈闱壽誕,千秋重陽,雙節并至,懿旨命宗室臣工女眷入宮慶賀,在西苑液池上游船飲宴,她也有幸随母親列席。
那時候隔遠瞧了個模樣,年紀并不甚大,依稀是個面容慈和清雅的人,其它并沒在意,反倒記得金秋時節,湖蟹黃肥膏美,每個人都賜賞了兩只,當真吃得津津有味。
這回當面觐見,人也沒什麽大變化,但出乎意料的是,赫赫有名的皇後寝宮陳設裝飾居然跟佛堂沒什麽兩樣,濃濃的香火味也跟姑子廟似的,害得她大禮拜見時差點嗆了聲。
這倒還好,最怪的就是皇後瞧見她時的臉色,那表情是種說不上來的驚訝,僵窒的氣氛現下想起來還心有餘悸。
但那種尴尬就只是一瞬,皇後娘娘并沒表現出絲毫異樣,反倒十分熱絡地拉她并肩坐着,閑聊了好一會子。
這等禮遇要是擱在別人身上定然受寵若驚,姜惗卻極不自在,心裏一直犯着嘀咕。
她不是傻子,當然能覺出這裏頭沒那麽簡單。
可究竟照面的那一霎,皇後霍然變色究竟是因為什麽呢?
一陣風卷着雨絲鼓開簾子,泥腥氣竄入鼻腔裏,姜惗擡袖掩面重重打了個噴嚏。
坐直身子朝外看,這幫奴婢腳程倒快,一會兒的工夫沒留意,已經轉進夾道,遠遠能瞧見景陽宮的琉璃門了。
她腦袋有些沉,身子也冷噤噤的不大舒服,回到宮裏剛下轎,迎風又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早迎在那裏的老宮人吓了一跳:“公主這是怎麽了,莫不是染了風寒?”
“哪有的事,沖了下鼻子而已。”姜惗繃着勁兒往裏走,卻發覺真的有點頭重腳輕。
那老宮人趕緊扶住,擡手探她額頭,驚叫:“啊喲,這燙的,可不就是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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