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春朝

春朝

一陣穿堂風拂過廊間,撩動着眼前赭黃的帳幔,依稀能瞧見裏面氤氲飄渺的香煙。

可那座寬大的螭龍座屏依舊高牆般橫在面前,将內外生生隔絕開來。

姜惗重又垂下眼,繼續跪伏在精舍外等候。

身下的金磚像寒冰般涼到骨子裏,咬着牙也有些扶不住,真不知祖父、爹爹,還有那些王公大臣是怎麽忍受的。

對眼下的她而言,觐見不單是苦差,還是件以身犯險的事。

她有信心,進獻的那兩樣東西一定能叫裏面的“道士”皇帝歡喜,借此博取聖眷,應該大有可能。

可這之後呢?

若是回頭讓她進去面君謝恩,一旦着了眼,覺得她人也深合聖心,那該怎麽好?

她之前也琢磨過,皇帝清心寡欲,不寵後宮只是傳聞,畢竟還沒到風燭殘年的歲數,這種事兒從來都是看眼緣,誰說得準呢,保不齊自己就成了送羊入虎口。

想到這裏,姜惗不禁有點後悔,要是思慮得周全些,真不該腦子發熱,不顧一切地置這個氣。

能不能借此拿捏住蕭靖那狗太監,求個自保倒在其次,萬一真入了皇帝的眼可非她所願。

可眼下已經來了,想打退堂鼓也不成,只有盼着裏面的人真的清心寡欲,一心玄修,只把東西收了,不叫進去,最好再留一兩句能當護身符的話,這趟便算功德圓滿了。

正想着,裏面忽然傳來腳步聲,半晌才到近處。

帳幔徐徐挑開一扇,滄桑的聲音溫然謙恭道:“有旨意,請娘娘入內敘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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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雨纖絲如線,斜風中密織成網,漫天灑下來,将一切都籠在其間。

蕭靖沒撐傘,走上山巅時,描金烏紗和披着墨雲鬥篷的肩頭已蒙上一層針尖般散碎的瑩亮。

他腳下很快,上了月臺,當值的內侍才匆忙迎出來。

“麗妃娘娘到了多久了?”

“回二祖宗,有好一會子了,還在精舍裏,二祖宗若有要緊的話,奴婢這就去通禀。”

“精舍裏?”蕭靖步子微頓,雙眸凜起異樣不明的淺狹。

自來都是天顏難見,不單只對百姓而言,就連朝中的勳貴重臣也不例外。

尤其是當今聖上移居西苑之後,臣僚即便奉诏觐見,也只能在精舍外,隔着那重赭黃帳幔回話,了不起能大略瞧見裏面須彌座上有個朦胧的人影罷了。

只有一兩個年事已高,聖眷深厚的宰輔老臣能賜個坐墩,不用跪着回話,已是天大的榮寵了。

像這般能獲準入精舍面聖的,十年來還真是鳳毛麟角的稀罕事兒。

不過是個剛進宮沒幾天的外邦貢女,究竟憑的什麽?

蕭靖蹙着眉繼續朝裏走:“老祖宗也在裏頭陪着?”

旁邊的內侍當即領會了這話的意思,呵腰應道:“回二祖宗,老祖宗先出來見了娘娘,轉呈了進獻的貢禮,裏面好一陣子笑,像是陛下龍心大悅,這才傳娘娘入內的。”

他臉上疑色更濃:“知道是什麽貢禮麽?”

“東西都是裝斂好的,奴婢們隔得遠,瞧不出端倪。”

那內侍搖頭,觑着他的面色,又壓聲回道:“不過,有一件瞧着個頭挺大,方才隐約聽着精舍裏有琴聲,八成……”

聽曲兒?

皇帝似乎沒有此類雅好,定然還有別的什麽,但這份邀寵媚主的功夫倒是無師自通,心裏的算計也着實不小。

這都在意料之中,只是不明白一向處處謹慎的幹爹,為什麽會毫無顧忌地放人進去。

蕭靖揮揮手,叫下頭的人各自散去,不必再跟着,自己繼續循着通廊往裏走,沒多久果然聽到弦音湯湯,如溪水湍流,似繁實慢,空冥悠遠,淺吟低訴般輕拂過耳。

他凜蹙的眉舒展開來,和着絲弦切切的節韻搖首微晃,轉過拐角,緩步走到通廊盡頭,負手站在精舍外靜聽。

未幾,铮聲止歇,餘音仍在廊間盤旋回蕩,久久不絕。

他意猶未盡似的挑眉輕籲,挪腳站開幾步,略等了片刻,就看談闳伴着那位不安分的麗妃娘娘走出來。

與平時不同,她今日沒穿宮裝,素衫淡裙,頭上只用蓮巾束了個小髻,拿一根玉簪釵着,飛瀑般的青絲垂過腰際,乍看上去,倒像個在家修道的妙齡女冠。

但那雙眼卻沒有止水安瀾的平靜,歡漾掩藏不住,雙頰也泛着薄胭似的紅,像大難不死,真得了後福一樣的喜色。

蕭靖瞥了一眼她手中所抱的琵琶,聽過之前那番動人心魄的彈奏,現下已不會覺得有任何奇怪了。

不光知道聲色娛人,連穿着打扮也投其所好,心思當真花得不淺。

“臣蕭靖,見過麗妃娘娘。”

“原來蕭廠臣也在,這倒巧。”見他趕來,她興.奮的眼中又多了兩分玩味的快意。

他故意沒去瞧她那副神氣,目光不着痕跡地轉向談闳。

那雙眼中一如既往的平靜,甚至連半分提點暗示的意思都沒有,反而是悠然至極的輕松。

顯然,這女人沒鬧出什麽不好收拾的爛攤子。

蕭靖按着心頭的疑惑,毫無破綻地淡然拱手:“臣也剛剛才到,既然如此,就由臣送娘娘。”

“也好,說不準陛下還有吩咐,老奴鬥膽就送到這兒,務請娘娘恕罪。”談闳順勢行了一禮作辭。

“哪裏,本宮謝過兩位公公。”姜惗這時也做樣謙和。

三人表面客套,各自心照不宣。

“娘娘請。”

蕭靖側身比手,引着她走進通廊,目光順着眼角斜觑,繞過琵琶的鳳尾頭,暗觑那眉目舒朗間掩藏不盡的得意。

進獻貢禮,龍心大悅,瞧來還真邀了不少聖寵。

他垂了一眼那雙環抱琵琶的纖纖素手:“娘娘觐見陛下,事前怎麽也不命人知會臣一聲,說不定趕上陛下齋醮打坐,娘娘見不着,可不是白走了一趟?”

果不其然,行險走這一步還真讓這狗太監忌憚起來了。

姜惗心下快意:“我原先也是這麽琢磨,又怕廠臣差事繁雜,不便打攪,後來想着還是該知會一聲,可昨晚上說來說去也沒個開口的機會,我怕真耽誤了正事,索性便自作主張,還望廠臣勿怪。”

她淡然含嗤地反唇相譏,話音剛落,身旁那片墨色就繞前一橫,鐵壁般擋在身前,毫無恭敬地落眼審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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