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夏暮

夏暮

石牆轟然落下,鐵門後窸窣抓撓的聲響便聽不到了。

一切歸于沉寂,仿佛那裏頭根本沒人進去過,甚至從來就不曾有過屋室。

蕭靖幾乎沒駐足多呆哪怕一瞬,回身便走。

他似乎極是滿意這結果,面色輕松舒然,但又不喜歡眼前的幽暗陰森,腳下走得很快,一路出了甬道般的石巷才緩下來。

外面霍然開朗,花樹成蔭,亭臺間雜,全然是天地之別的另一番世界,若非有人告知,還真想不到這裏竟然會暗藏乾坤。

那模樣的人眼頭活絡,走前半步,恭恭敬敬的引着他從偏僻小道繞出園子,悄然來到後殿內堂。

偌大的丹房如今空空如也,那種難以捉摸的詭異感已然覺不出來了,只剩香煙燎燎下永遠揮散不去的幽寂。

蕭靖繞過兩人高的丹爐,踱到裏面的靜室,指尖從琵琶袖裏探出來,撥開半扇窗。

木榻上橫卧的人依舊昏迷不醒,鬓發散亂,毫無知覺的臉上駭然猶存,顯然受驚極深,但鼻息尚算平穩。

這件事來得蹊跷突然,完全不在他的意料之內,現下前因後果弄清楚了,反倒更有意思,只不過還有些實情沒弄明白。

他目光睨在那張原本只為仿冒他人的臉上,瞧着瞧着,驀然竟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新鮮感,仿佛躺在那裏的人已經脫胎換骨,跟從前再沒有半點相像。

“哎,本督聽聞南姜國師手底下能人不少,除了幻術之外,還有一門攝魂之法,能制人心神,為其所用,不知你可也通曉了麽?”

他冷不防地一問,旁邊那“道童”卻始終在旁全神貫注,當即應道:“回督主,确有這門邪術,但也不像傳說的那般厲害,小的通曉不敢說,姑且對其法倒也略知一二,督主可是有吩咐?”

蕭靖鼻中輕嗤了下,面色看不出褒貶:“好個伶俐的奴婢,要不是你,本督這趟便是栽了。老祖宗當年選中你千裏遙遠上南姜去,還真是沒瞧錯。”

那“道童”恭然呵腰:“若不是老祖宗,小的決計活不到現在,大恩重于泰山,小的粉身難報,唯有盡心竭力辦好老祖宗吩咐的差事,往後也要替督主辦好差事,其餘的都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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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有些耳熟,當初向別人表忠心時,也是這麽說來着,如今自己聽着果然受用。

蕭靖不是心竅沒長全的人,自然分得清真情假意,颔首在對方肩頭拍了拍:“好,老祖宗向來都說,本事高低在其次,熱最要緊的是有良心,光這一條便抵得上它千條萬條。”

他頓了下,略略壓低聲音:“老祖宗伺候陛下一輩子,本督領着東廠事事也都仰承聖命,替陛下分憂。今日這個事兒……呵,實在有損聖德,萬不可外洩,可要樣樣都瞞着,便是存心欺君了。”

他說着,斜過目光使了個眼色。

那“道童”立時會意,挨過去聽他耳語了幾句,随即應了聲“是”,便推門進了靜室。

蕭靖無意在旁觀看,悠緩着步子徑自轉去偏廳,坐下來品茶靜等。

宮裏的金山時雨喝慣了,這種道士喝的清茶便顯得寡淡無味。

他只略略品了一口,眉頭便蹙起來,厭棄地擱手放下,起身走到後窗邊,擡頭仰望。

雨已經小了,風還沒停,灰蒙蒙的天地間雲氣攢動,高遠處閃開的縫隙間透出光亮,日頭似乎已迫不及待地要現身而出。

命數其實也像這天時,飄渺難定,變幻莫測,而且早已注定,從來都不由人。

他憑窗負手凝立,也不知在看什麽,眼中的悠然悄無聲息地退去,天光下籠上一層陰郁的淡灰。

默然許久,身後傳來腳步聲,之前那“道童”快步走來。

蕭靖仍是伫立不動,等他挨過來耳語了兩句,眸底的光陡然聚斂起來,轉頭睨過去:“是她?不會弄錯吧?”

“小的前後試了三次,她的說辭都是一樣,應該錯不了。”

蕭靖“哦”聲點頭,唇角也淺淺勾起:“原來如此,那倒有點兒意思了。”

他恍如真聽到了一件十分有趣的秘聞,緊鎖的眉頭重又舒展開:“這可是件大事,老祖宗那兒我得去回一聲,千萬把麗妃娘娘看顧好了,自個兒也仔細預備着,用不了多久就是你大顯身手的時候。”

午後,雨終于停了。

天光毫無生氣地穿過萬字窗棂,在金磚上留下疏散模糊的斑影。

颍川王瀾建珩垂首跪在廳間,雙眸默然望着光影挪移,從那尊紫金雕镂的三足香爐一點點漫上自己的袍擺。

對面珠簾後仍舊沒有聲息,裏面的人素袍盤坐,拿犍錘輕敲着木魚,口中低低念誦,恍然入定,似乎早忘了外面有人候着。

又過了不知多久,誦聲沉落下去,漸漸杳然無聞,裏面的人悠然輕嘆:“把衣衫解開。”

瀾建珩微怔,擡頭望了一眼,随即扭開暗扣,将身上的青色團龍錦袍連同裏衣都解開,露出緊實精碩的上身。

簾後的人擱下犍錘,拄着一根鳳頭杖略顯吃力地站起來,撩簾走到近前,望着他從肩頭到腰肋間橫七豎八的累累傷痕。

她凄然的眼中淚光隐現,随即怒色盈起,揮起鳳頭杖重重打了下去。

沒有聲響,也沒有痛呼,錯結的傷疤間立時浮現出一道淡紫的印痕。

她一口氣打了十幾下,似乎手酸了,才把杖随手丢開,帶着喘息問:“知道為什麽讓你解衣麽?”

“母後從前說過,衮龍袍是禦賜之物,不可受刑,兒臣的身子卻是母後十月懷胎所生,所以打得。”

瀾建珩淡聲應着,面上也同樣毫無波瀾。

“既然記得,為何還要做出那等事!”

謝皇後雙眉一立,語聲陡然高起來,竟有些咬牙切齒,絲毫沒有了之前禮佛時安然禪靜的樣子。

“你難道是被關外的黃沙迷了腦子?了了早就死了,那賤人分明就是他們用來對付你的,你可倒好,不光不避,還上趕着往人家挖好的坑裏跳,莫非是想自毀前程,氣死我這做娘的麽!”

瀾建珩沒擡頭,拂身一拜:“母後息怒,兒臣或有處事不當之處,但自問向來光明磊落,絕不會有非分之想,更不會做出逆倫犯上的事,父皇聖明燭照……”

“住口!”

他話沒說完便被謝皇後厲聲喝止:“你是癡還是傻?自以為問心無愧,可事情一旦傳揚出去,宮裏朝裏那幾萬張嘴你擋得住麽?若是牽連到德行,別說繼統,你這王號怕都要保不住了,到時候娘還有什麽指望?”

瀾建珩目光漠然,似乎連辯解也覺得無味了。

頭上聲嘶力竭的怒罵後緊跟着是一陣夾雜着抽泣的喘息,最後是失望難掩的長嘆。

“今日我把話擱在這裏,以後你若再敢瞧那賤人一眼,便是不認我這個娘。”

謝皇後狠狠瞪了他一眼,眸色轉沉,語聲也低緩下來:“明目張膽就敢算計到你頭上來了,看來是壓根兒沒将我這皇後放在眼裏,也罷,那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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