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皮肉之傷

第八章 皮肉之傷

“天熱,家裏沒茶葉了,便喝些水罷。”湛昭取了鴨蛋,置在小籃內,随意便擱在朱青兒面前的桌子上。

湛昭知他心思敏感,特地說了這杯水是給他的,男子果真呆呆地盯着那盞普通不過了的茶杯,而後慢吞吞地伸出手去夠。

朱青兒原以為自己突然問雞蛋這事已經讨她不喜了,此時卻得了一杯水,他口幹着急吞了一口,唇上終于有了一抹潤色。

“怎麽這般表情,是水有什麽怪味嗎?”湛昭見他布帽下的眉蹙起,便問起,伸過手去拿他手裏的茶杯察看一番。

“沒,沒有……”

他吞吞吐吐地收緊了杯子,心底裏,他始終貪戀着別人待他的那一丁點的好。

朱青兒從來都是安安靜靜的,無論在何處,他都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歡,只知自己要如何不犯錯,不招人注意。

“謝謝,湛……”他想說出那個名字,卻又覺得男子不該這樣直呼女子的姓名,便停住了。他不知,原來自己已經把自己往時只敢在心裏頭自言自語的話說了出來。

他後知後覺,擡起漆黑的眸子看湛昭的反應,忙閉上了嘴。

湛昭收回了手,蹭了蹭鼻子,笑着對他說:“有什麽話便直說,在我這不興拘束着話頭,想說什麽便說。”

朱青兒抿着唇搖了搖頭,而後看見湛昭笑着望他,他便遲疑着點了點頭,摸了摸衣角。身上衣服已經洗到發舊褪色,可依舊不難看出對待自己身上的衣服,朱青兒是極為珍惜的。

看着舊爛,卻是洗的幹淨。

“往時……”

“往時,沒有水……”朱青兒停停續續的,終是說了一句話,只是讓人難懂說的是什麽意思。

湛昭瞧了瞧他一只手不曾放下過茶杯,也往自己面前倒了一杯水,便說:“燒水倒茶,難道不是待客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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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昭!湛昭!,今日我給你帶上好東西來了,開門!”

拍打木門的砰砰聲響打斷了湛昭的話,她無奈地撇過臉,一雙眼睛盯着大開的門邊上靠着的唐林。

“這個……我不是給你送肉來了嗎。喲,家裏有客人啊!”唐林心虛地收回砸在門上的手,跳着門檻進了門,眼睛直溜溜地盯着朱青兒。

朱青兒咬着唇扯了扯圍在身上的布巾,卻仍是被看到布巾下遮住的臉。

“謝了,你回去吧,我還有事。”湛昭推了睜大着眼睛驚訝到極點的女人一下,帶着她往外走。

“這能有什麽事啊,你實話跟我說,這是哪來的男子,你這也……”唐林吞了吞口水,他分明看見的是一個瘦幹,一身破舊衣裳的男子,她又不瞎!

“哎,原來你口味這麽重呢。”

“行吧行吧,就算是喜歡別人,也不能随便把人男子往屋裏帶吧,被人家裏頭瞧見了你就栽了!免不了坑你一頓娶夫錢。”唐林不信,把手上兔子肉往門口一挂,今天她就非要看清楚這人是誰!

集中了眼神,不死心地探着頭要看這是誰家的男子。

“栽不栽,且不是你家的。”說着,湛昭皺了皺眉,下一刻便把八卦的女人關在門外。

唐林一拍腦袋,說:“我想起來了,這不就是朱家退婚那位!”

哎呦,她這姐妹是一個人守着着田地屋子太久了,總歸寂寞,可也不能這麽饑不擇食啊。這男子身形夠不上豐腴不說,且還是被人退回去的……

屋裏,湛昭一觸即分地拍了拍朱青兒快要縮到桌子底下的頭頂,隔着一塊布的柔柔暖意,對他說:“拿着蛋你便回去吧,我獨身一個女人,留你在屋裏也不好。”

朱青兒碰了碰那窩蛋,卻沒有拿着走,而是試探着問道:“七,七個。”

他只想取七個雞蛋,就算不是雞蛋,是鴨蛋……

這次進步了的是,雖然結巴着說話,但是也敢在湛昭面前張口了。他卑恨自己如此,卻難忍回到那個像是會吃人的家。

“都拿着。”湛昭不懂,見他瘦的,統統塞到他眼前,朱青兒卻一副急哭了的模樣,又驚又懼,生怕她知曉自己的意思,磨掉了她對自己最後的好,哪怕是同情,他亦珍惜。

于是“撲通”一聲地便跪了下來。

他小小的一副身軀跌下,骨頭脆響。

湛昭懂了這意思,她斂起面上的善容,此時,她終是知道男子找她的目的,到底為何:“你可知道,送去男子家七個雞蛋,是什麽意思”

崆六鎮的習俗自來便是,若男子有意,便可向女子讨要七個雞蛋,若是女子送出去了,那便是定下了這個男人,且要上門提親。

“我原以為,你是個心思淨澈的男子,我願意幫你,也是如此。我只說,我不能娶你。”

朱青兒難堪到想要躲起來,不敢再出現在她面前,可是他不能,我也不敢逃。他背後的深淵,是無盡的絕望。

“會……死”

“求求你。”就算只是做奴,也好。

朱青兒顫着合起眼睛上的眼睫毛,就像等待着一把屠刀,往自己身上割肉。

他拿掉了自己的布巾,烏發及腰卻毫無光澤,指尖摸上了自己的領子,面上酡紅,手上卻做着最大膽羞辱的動作。

領口的粗布衣服被他扯到了手臂,露出鎖骨下的皮膚卻白皙的刺眼,越是這樣,皮膚上大大小小,且細密的刮痕越是醒目。

小刀的刮痕,舊的并沒有好全,留下淺色的疤,而上面卻疊上了更多的新傷。

那一晚,他以為嫁到了劉家便好了,卻是滿心希冀被打的一身傷。他自小被打煉的皮糙肉厚,這一頓打沒能讓他死個幹淨,卻被自己的爹罵賤皮身子。

“夠了,站起來,給我出去,馬上。”湛昭已經來不及反應她看到的鞭痕刀傷,及時地扭過頭去,面上的情緒甚是複雜。

朱青兒魔怔了一般,絲毫不聽,更是掙紮着一樣,眼淚落到他口中,是苦的。

被掀起來的袖子下,青紫的於傷,蓋着難愈的傷痕,映着只有小塊完好的皮膚,竟斑駁成一種強烈傷病的美感。

他最完好的地方,也只有巴掌瘦的一張臉。只因為他爹怕旁人議論他狠絕打子,卻不知苛刻于朱青兒的打罵聲,皆能聽聞。

湛昭定定地看着地下,根本看不見他手臂上更嚴重見骨的傷口。朱青兒心知,自己這是自己最後的希望破碎了,他慘笑着,笑的像一株被霜打融的蓮花。

溫柔,悲絕。

湛昭氣他不知羞恥,手一打門,聲嚴話厲地罵道:

“滾!出!去!”

她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說出這樣的話,而且是對一個男子。

朱青兒不知道是如何回去的,他已然心如死灰,麻木地聽着所有路過好奇望着他的人說的粗鄙話。原來,他又做了這麽丢人的事啊……

他想,是自己污了那樣好一個女子家的眼,是奢求,是卑鄙。

“這怕不是做了什麽勾人的手段,竟是從別人家出來的。”

“這不是湛娘子屋嗎,總不會吧。”

“人湛娘子是什麽人,踏踏實實幹活的好人,又是這樣有本事的人,能看得上這種男人。呸!”

越說越不堪入耳,往往最醜惡的話,不是女子們道出,而是出在同為男子的人身上。在這個以女子為天的朝代,無論貴族平民,理應如此。

房門掩上,隔斷了在她門外叽叽喳喳說話的人聲。湛昭沉默了良久,只站在鴨窩邊外,因着她大聲一吼,吓得幾只鴨子仍未平定下來,只管一重接一重地“嘎嘎”直叫。

她有些後悔自己話重,不過也好,這小結巴以後大是不敢再來了,也省了她的麻煩。別人歸別人,她是她,一個男子突然在她面前蛻了半身衣服,她卻經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事。

盡管男子衣服□□無完膚,毫無美感。

做好事,也未免能做到最後的。起碼,她斷然不可随便沾染了別人的清白,也不能娶一個非己真心相待之人。

湛昭按了按自己的眉間,有些難料,轉身進了廚間,扔了一把米進鍋裏,舀了水開始洗米做飯。

自己對着桌子吃飯的時候,他才瞧見桌上不知什麽時候落下的一袋子東西,想着也只有那小結巴來過,她便拿了起來。

“鴨蛋沒提走,倒是落了一袋東西,真是個傻瓜。”她卻忘了,自己脫口而出便是喊人“滾”的話。

沉甸甸的一袋子,待她扯開袋口,裏面卻是金燦燦又大粒的谷子,她猶如被還未吞下的菜哽住了喉嚨,頓時不知道該說出什麽話。

一袋子分量不少,她能夠想象到男人半弓着身體,一粒一粒撿拾的樣子,還有那一天她捧了一把谷子給他,他又呆又害怕的眼睛。

她有些心煩,把那袋是某人得之不易的谷子抛到了一邊,慢條斯理地吃飯,而後直等吞下了最後一口飯,收了碗筷,也經過了幾次桌子,終于拿起那袋谷子,把它挂到了屋檐下的菜勾子上。

那日離的朱家近的隔壁屋,又聽見斷斷續續的打罵聲,偶爾能聽到夾雜着的弱弱求饒聲,怪是可憐。不想聽了,便“啪”地一聲把扇窗給關上了。

瘦弱的身子骨不知道能熬到何時,只如徐徐飄落的秋葉。

凋零,枯敗。

夜裏,雨突然接連着下。

農民勤勞,下着大雨,地頭也不乏有搶着播種的人影,鎮子的廣闊田地間,像被雨打出了一層霧蒙蒙的簾子,虛幻着田間的黃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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