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6
只說這劉瑾之案畢,朝堂整肅,宮闱安寧,頗有些海清河晏之像。秋日豐收,各地又皆是喜報,一連數日朱厚照可謂容光煥發。
裴文德經這一案,自當心意相通。皇上與他無話不談,每日習慣去他那屋中用飯,一來一去也調養的精神好了許多。後來某日朱厚照記起舊約,便取那灑金宣紙來,端端正正大書“裴宅”二字,令人裝裱了懸于堂上。素日提起,只稱這處“家裏”,甚是親厚。
兩人時有同榻而卧,卻也只是一晌好眠,并無越禮之事。大約是情意越重則越惜憐,更不願唐突得。
而那宮中之人,則越是心事深沉。晏小山一阕《長相思》詞,便如此說得:
長相思,長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
除非相見時。
長相思,長相思。欲把相思說與誰?
淺情人不知。
臨着中秋将至,宮中諸事繁雜,少不得蕭喚雲事事親力親為。粉黛也是忙的恨無三頭六臂,尚宮局成日價往來如市。做事時不想的什麽,可一到夜裏便輾轉難眠。她一合眼,便想到裴文德拔刀那一幕,太後宮裏碎落的佛珠咯啦啦在耳畔輕響。
好在皇上與裴文德只在豹房,宮裏少回,只是不見,便少一些堵心。
太後宮裏中秋常設家宴,一應擺設,蕭喚雲同粉黛親往尚儀局挑選。司寶司的宮女開了內庫,蕭喚雲走進去環視一圈笑道:“怎麽這樣幹淨,往年開庫皆是一股子塵灰氣,今年可是提前打掃了?”
“回姑姑,是前些日子皇上下旨要尋一樣東西,奴婢們才開過一次庫,便都清掃了。”
蕭喚雲只在一邊挑翡翠屏臺,随口一問:“爺又想着什麽新鮮玩意?巴巴的讓你們開庫來尋。”
“是一塊鸾鳥玉佩,皇上還畫了紙樣子。”
蕭喚雲指尖一抖,詫異擡頭:“鸾鳥玉佩?”
那司寶司的宮女點頭,轉身出去,片刻拿了那紙樣子回來。
蕭喚雲一見,眼神閃爍幾下。
“姑姑,怎麽了?”粉黛在另一邊挑了花屏,轉身便見蕭喚雲不言不語,想的入神。
“無甚。”蕭喚雲含笑道:“那你們可尋着了?”
“這樣的物件小,也多得很,便也難找,奴婢們還沒尋到。”
“爺要這玉佩做什麽?又不是什麽金貴東西。”
“仿佛是……與那裴大人有關。”
蕭喚雲不動聲色,只壓下不提。
着人擡了屏臺,正往太後宮中去,掌事姑姑卻先一步迎出來,拉着蕭喚雲只道:“雲姐兒,太後她與皇上置氣呢,您進去說話小心着。”
“置氣?”蕭喚雲許久未聽得這說法了,“太後哪裏不合心意麽?”
“咱們皇爺要帶裴大人入中秋家宴,太後自然不準的。可皇上他一道聖旨下來,可不就犯了太後忌諱。”
她提裙推門,斂身一拜:“太後。”
張太後似笑非笑,招手道:“雲兒,你過來。”
蕭喚雲心中百般說辭無法出口,只随太後去了內堂。
黑檀長案上擱着一紅漆盤,上面只一小金壺,胖身細嘴,兩餌垂珠,把手乃是祥雲紋樣,甚是精致可愛。
可蕭喚雲一眼便看到了把手上的那枚紅心丹珠。
“陰陽壺?”蕭喚雲隐隐不安:“太後,這東西乃是宮中禁物。□□爺時便不許再……”
“你拿走。”張太後只是坐到一邊榻上,手裏撚着一串碧髓珠。
“請太後明示。”
這陰陽壺名為陰陽,實為腹內一分為二,只靠那紅心丹珠轉動,便分側而傾。先前只是做一玩意圖個新鮮,可□□朝後宮妃嫔争端,竟有借此下毒者,□□怒其蛇蠍心腸,便禁了此物。
“裴文德若不喝這酒,哀家就命人殺了他。”張太後仍是平素安然慈柔,只閉目誦讀佛經。
蕭喚雲看到這壺,便已想到此處。她自知太後是先帝獨寵,自然無需這些手段。可婦人為子心狠可至此,她竟全然無可認同。
“太後,您為何就是……不放心裴文德呢!”
“你不願意?”張太後輕輕睜眼,目光只輕輕搭在她肩上:“雲兒,你不會真的和裴文德有茍且吧?”
“太後!”蕭喚雲急道:“雲兒是您從小看着長大的,您……您怎麽能說出這種話!”
“如果沒有,你便按哀家的做。”太後拍案而起,俯身看着她:“若他真的真心為皇上,哀家的一杯酒有何不敢喝。”
“您為何要讓妾做這件事。”蕭喚雲壓着心口低聲道:“您這樣做,可是斷了妾與皇上的情意。”
“他本就對你無情。”張太後閉了閉眼:“哀家早就後悔了,不然不會把那玉佩還你。”
晚間蕭喚雲用過飯,才回到尚宮局,可粉黛卻是過了許久才回,眉梢眼角皆是笑意,看着蕭喚雲才一晃神。
“你這丫頭。”
蕭喚雲挑眉審她:“春日早去,你這是被誰勾了魂?”
粉黛搖頭:“沒什麽,我只是出宮去采辦,吃了串糖葫蘆覺得甚是歡喜罷了。”
“吃個糖葫蘆怎的就歡喜?”
粉黛絞着裙帶輕笑:“裴大人說,心裏若歡喜,做什麽都是歡喜的。故而我覺得那糖葫蘆好吃的很。”這話脫口而出,她登時反應過來捂上嘴。
蕭喚雲看着她臉頰緋紅,腦中清光一落:“裴大人?你去見他了?”
“不是不是……”粉黛匆忙解釋:“我出宮采辦,正碰到皇上和裴大人微服。我只是遠遠看了一眼罷了。”
蕭喚雲心中有了計較,便也沒追問。粉黛松了一口氣,乖乖上前幫忙收拾,才看到蕭喚雲手邊放着那陰陽壺。
“這壺好生有趣。姑姑從何處得來?”
“內庫裏拿的。”蕭喚雲眼睛在她身上悠悠轉了一圈:“這是陰陽壺。”
粉黛手一僵,離着壺口一寸,生生頓住。
“你說若做錯了事,改了便是。如今我要改了。”她歪頭斜眼看粉黛,低聲道:“我要殺一個人。”
不得已,而殺之。
中秋當日,皇上受百官朝拜,只午間與裴文德一起吃了些許清粥小菜。
梧桐葉子發黃,風一吹便撲落落掉下。裴文德那筷子在米飯裏戳了兩下,還是開口:“皇上,臣覺得……”
“不行。”朱厚照給他添菜,義正言辭:“朕的聖旨都下了,何況是家宴,你怎麽能不去。”
裴文德輕嘆一聲:“可太後恐不願見臣。”
“母後是把你同錢寧一衆相提并論了。”朱厚照想到這個問題亦是煩憂:“所以你更要多去見她,才能讓她知道,朕真心實意看中的人,究竟多麽好。再說團圓之夜,難不成你要一個人?”
裴文德無話反駁。
晚間,太後宮中笑語歡聲,在京極為皇親皆來拜賀,擠擠攘攘竟也坐的滿滿當當。太後笑意盈然同女眷說話。
“……只是熜兒他們不在,想來那孩子今年也長得很高了。”
“哎,有勞太後記挂着。孩子們都長大了。皇上這也是大有作為呀。”
誇贊聲不絕,太後盈然笑着,間歇處,輕輕回頭瞥了一眼蕭喚雲。她只垂目淺笑,與太後那目光一碰,便移了出去。
朱厚照和裴文德走進大殿,一時四方叩拜。
裴文德坐在皇上身後,太後也只做沒看到他。一頓家宴走到一半是過場一半是真情。酒過三巡,蕭喚雲起身走出太後宮中。沒過多久,一小太監被打發來,只在裴文德身側附耳道:“大人,尚宮大人有請。”
裴文德心疑,但朱厚照正被張太後拉着說話,一時半會走不得,他便起身離席。
禦花園內有一水榭。浮窗大敞,一輪圓月落在水面,瑩瑩如玉。四處幽靜,夏蟲清明。幾叢翠竹探入窗內。
裴文德走近,蕭喚雲坐在一側自酌自飲。
“尚宮大人。”
蕭喚雲指了指對面的位子,親自斟酒:“坐。”
裴文德接過酒杯,只靜靜看了一眼。
“哪一杯是有毒的?”
蕭喚雲眼中驚詫一瞬而過,繼而淡然:“你說什麽呢。”
“陰陽壺還有個名字。”裴文德指尖碰了碰那杯沿:“……叫鴛鴦壺。我爹曾被先帝逼過,飲酒以明志。”
“不識鴛鴦是怨央。蕭尚宮,你有什麽必須置我于死地的理由嗎?”
蕭喚雲只是轉着那紅心丹珠:“裴大人,你那玉,有什麽講究嗎?”
裴文德從懷裏掏出那白玉鸾鳥。
“原本有講究的,相偕一生之約。”他柔柔笑着,“可現在也算是沒有了。因為有個人願意陪我一起等這個約定。”
蕭喚雲眼中恍惚。
——裴某并未見過蕭尚宮,可為何有種熟悉之感?
——為何他那時救走的偏就是皇上,而不是你?
——尚宮大人,你沒事吧。
——我要舉發,禦前統領裴文德與尚宮局尚宮蕭喚雲私相授受,暗通款曲。
——哀家早就後悔了,不然不會把那玉佩還你。
裴文德輕扣桌面:“忠心這種東西,本就不是一杯毒酒就能明志的。是你信不過我,還是太後?”
“我不知道。”蕭喚雲如實道:“我只信皇上,我說過為了他我會拉攏一切。但是你,”她擡頭問道:“你來京城,一定不是巧合吧。”
“是。”裴文德眸中清明:“我來京城,實則只為我裴家洗雪冤名。我懷有輔佐明君之志,願效仿屈子管仲。不過……還有些私心,從見他第一面起,就生了根。”
“他見我第二面,便一句話将我的恩怨解了去。後來我才發覺楊先生說的對,他也有不得已。是你要我看清他的真心,我便照做了。”
“一見傾心真的有麽?”蕭喚雲緩聲問道:“裴文德,我嫉妒你,便也懷疑你,怕你傷害他,更怕你離開他。”
“有。”裴文德端起酒杯。“你若不信,我便飲酒明志。”
“也好。”蕭喚雲給自己斟上酒,與他輕輕一碰。
一杯酒盡,落下淚來。
“阿照他……很喜歡你嗎?”
“是。”
“你呢?”
裴文德嘴唇微動,卻沒有說話。
蕭喚雲遠遠看着有人影繞過禦花園來,起身走到窗前一擋。
“他對錢寧對江彬,無情,無意,有貪,有欲。而他對你,有情,有意,有貪,有欲,只是那情意太重了,甚至可以把他的貪欲壓下去。”蕭喚雲已經看得到朱厚照憤怒的臉龐,她最後笑道:“或許他曾經對我還有情意,今夜過後,他對我,便是無情,無意,無貪,也無欲了。”
那門被大力推開,一陣冷風卷席,衣衫随風一擺。
朱厚照一眼看到那陰陽壺,還有裴文德面前空着的酒杯。
他發覺母後在刻意拖延時間時,就已經暗暗不安了。
“皇上,姑姑把裴大人叫走了。”尚宮局的宮女粉黛是暗中攔下的皇上,只急道:“姑姑帶走了陰陽壺。”
“只是哀家賜給他一壺酒。”張太後理所當然:“裴牧遠放,他必然懷恨在心,哀家這是怕他傷及皇上。這麽久了,皇上就算寵也該玩夠了。”
朱厚照雙眼通紅:“兒臣對他從來不是玩弄。”他攥緊了手心,聲音顫抖:“他若要殺我早就可以動手,我與他同榻而卧,同桌而食,就算是日久也該見人心。”
“可你是皇帝!”張太後厲聲道:“哀家不允許任何人可能傷你,也不允許再有一個劉瑾或是一個錢寧。”
“他不是!”
“裴文德只是裴文德,是兒臣……牽挂之人。”他跪身叩頭:“母後,恕兒臣唐突。只是這個人,兒臣要定了。”
朱厚照一步一步走向裴文德,那人只是笑着看自己。
“你喝了?”
“喝了。”裴文德坦然:“我本就并非不忠,此心坦然,為何不能喝。”
“你可知道……”
“知道。太後想要的無非是要臣離開皇上。臣不願離開皇上,更不願皇上為難。”
朱厚照一步上前:“文德,你吐出來,宮裏有最好的太醫,你會沒事的。”
裴文德只搖頭:“皇上,不用了。”
那杯子輕輕一碰,摔到地上,清脆一響。
蕭喚雲閉着眼,只覺得那人手心灼熱,要把自己的手腕捏斷一般。
“解藥。”
“沒有解藥。”蕭喚雲掙開手,雙眼無神:“爺,妾把這酒端給裴大人的時候,就沒想着誰能活。”
眼前只一黑,那手擋過月光,掌風擦着耳尖而過。她咬牙看着他。
可那一掌終究沒有打下來。
“蕭喚雲,你什麽時候變得這樣……”朱厚照垂下手,只一步一步退到裴文德身邊。
“朕說過,你想要的一切,朕都可以給。”
這一句話如同刀子一般狠狠的在蕭喚雲心上割過。
“可妾想要的……”眼淚如珠緩緩一落,蕭喚雲含淚苦笑,一雙眼睛光芒盡褪:“皇上不給。”
她擡手擦了擦臉頰,轉身定定看着裴文德:“裴大人,你還欠我一個回答。”
裴文德牽住他的手,朱厚照只覺得手心溫涼,把自己失了理智的心安撫下來。
“既然非死不可,那在死之前,說一句喜歡,也不算我負約了。”
“若你不死呢?”
衆人皆未看清,只看她手中一物狠狠摔下,屋中霎時月華流轉。
“珰!”
“此玉已碎……此約已毀……”
“你無需再顧忌。裴文德,酒裏無毒,我可與太後交差了。”
那白玉鸾鳥碎做幾塊,迸落在裴文德腳邊。
在那碎玉後,刻着一個小小的“蕭”字。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兩只鸾鳥,一鳳一凰。如今凰鳥已碎,所謂前塵舊約,便不作數了。
“竟然是你……”
蕭喚雲握着裙邊玉璧,叩首而拜,再起身,便已決然。
“阿照,放我出宮去吧。”
是夜,月朗氣清。
煤山之上,朱厚照拿着酒壺坐在地上苦飲。
“文德,朕不願做皇上。”
“所有人都會揣測,都暗藏禍心,不一定什麽時候,最親密的人也會想要你的皇位,最依賴的人也會變得面目全非。”
“我身邊,父皇走了,劉瑾走了,母後變了,現在喚雲也離開了。”
“不過她走了也是好事,皇宮不是多好的地方。”
他起身走向白玉欄杆,俯身看着萬家團圓,彩燈流轉。
“你看,他們可以打馬街市,拈花飲酒。他們可以愛其所愛,無顧流言。他們可以摯友親朋,推心置腹。”
“朕不可以。”
“就連今日,朕不知為何母後要殺你。可她的的确确只是為了兒子的安危。”
“朕也對不起喚雲,朕知道太後在逼她。她若真要殺你,是不會允許粉黛給朕報信的。”
“為何所有人都會變成他本不會變成的樣子,而讓朕悔恨呢?”
“文德,這裏風太冷了。”
身邊窸窸窣窣輕響,接着背後一暖。
“阿照……我可以這麽叫你麽?”
他聲音嘶啞,雙手在他身前交疊。
“我懷裏可能并不怎麽暖。但我想在你冷的時候抱抱你,也許就不那麽冷了。”
“我走過千裏江山,見過流離失散,見過與世不容,見過許許多多委屈和不得已。我沒有機會給他們一個懷抱,因為他們總會等到一個人,并得到安慰。”
“而我實則也在找,找那個願意給我一個懷抱的人。”
“太後的擔憂,我會用後半生去證明。我想現在可以說了,我不願只做你的臣子。”
“我不喜歡皇上,我喜歡你。”
裴文德與他額頭相抵,眼中流淌銀河星辰,瑩瑩爍爍。
“文德,一生太短。我等你……這樣久。”
他們緊緊相擁,緩緩吻去。
秋月秋風勾起一夜纏綿,匆匆拂落前時香夢,淺唱低吟,花開并蒂,燕落雙栖。
“阿照,你可曾入我夢來?”
“此番,不是夢。”
滿山清影蕭索,只你在處,便是此心安處。
長明燈下,佛珠輕輕一轉。
“裴牧,哀家見到你兒子了。”
半晌,只聽的邈不可聞一聲長嘆。
“他真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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