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 14 章

溫氏是一月後給莊父送上辭呈的。

莊父十分詫異,多有挽留,但溫氏決心已定,苦笑道:“大人,在下也不想離開,但确有難言之隐……”

待莊繼北知道溫家人要離開的消息時,立馬從祖母的床榻上下來了,沖向會客廳,莊父斥道:“沒規矩!”

莊繼北連禮節都忘了,抓住溫父的袖子,急着道:“什麽?!要走了?去哪兒?怎麽突然要走了?!那溫從呢??”

溫父道:“溫從一月前就離開了襄州城,想來……不會再回來了。”

莊繼北怔住了。

忽然,哇一聲,哭鬧起來,死死抱着溫父的胳膊,連連跺腳,“我不要你們走!我不要溫從走!!”

鬼哭神嚎,整個前院都是他的哭聲,下人拽都拽不開,他仿佛長在了溫父的胳膊上。

按照莊繼北這個哭法,估計沒一會兒就得暈厥過去。

小厮們将他強制帶回去了,喝了些安神湯,睡了一晚,原以為這事兒也就過去了,誰知一醒來,又是一陣哭天喊地,鬧得更厲害了!

房子裏的東西砸的砸摔的摔,莊父來看望,他也只哭嚎道:“你去給我把溫從帶回來!怎麽就走了!怎麽就走了!哇嗚嗚嗚——”

這一番鬧騰,足足鬧了小半個月,那半個月,只要稍微不見人影了,莊繼北肯定就是竄到外面了,慘兮兮地說:“我要去找溫從……”

數次下來,莊父直接給了個禁足,不許他出院子了。莊苑南又陪着睡了好幾日,才勉強哄了過去。

溫家人去了哪裏,沒人知曉,連莊父也不知道,更別提莊繼北了。

莊繼北心底一直記着一個人名,那就是溫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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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終究是小孩子,記得歸記得,在時間的推移下,一年兩年或許還能保持初心,四五年過去後,再濃烈的感情也會伴随時間淡化。

曾經撕心裂肺哭着喊着要見的人,也會在四季的更替中,從最初的疾風驟雨化為一陣風,煙消雲散,逐漸忘卻。

對莊繼北是這樣,想來溫從亦然。

眨眼間,童年悄然逝去。

祖母是在他十三歲那年的盛夏日離世的,無病無痛,深夜悄然離去。

莊父于襄州城守孝三年後,京中傳來旨意,升左谏議大夫莊銘為正二品兵部尚書。

猶如一道悶雷,将整個襄州城都炸了三番,人們來不及去想怎會如此躍遷,就立馬備了禮上門拜訪。

那年莊繼北十五歲。

莊父三月後上任,率先去了京中安排府宅、仆人,待全部整頓好後,剛剛開春,莊繼北十六歲那年,才和長姐莊苑南坐上了去往京城的馬車。

莊父如今是兵部尚書,手裏權力倒也挺大,擔心一雙兒女在路上出事兒,直接調了一隊三都司衛的兵馬,親自護送。

襄州地處南方水域,山湖縱橫,京城于北方伫立,故而從襄州到京城的這段路程,先要順着兩條大江橫流之上,後繞齊雲山通往渝州,再行官路近千裏,方可到達。

哪怕莊繼北在南方待了那麽久,大半的童年都耗在南邊了,他依舊不經水性,就像是天生的,就算之後學會了游水,依舊耐不住在船上坐那麽一小會兒。

莊苑南取笑道:“起碼要半個月才能下了水路上岸,有你好受呢。”

莊繼北胃裏泛酸水,吐得七葷八素,頭腦暈眩,站都站不穩。

上船前還聽同窗們的話,說要好好在船上看看山水風光,結果一上船,別說看了,他很不能自己趕緊死了。

他窩在船廂中,虛弱無力,透過窗戶,看見了外面朦胧的霧氣,和刺破雲層的金光。

其餘的便只是聽了,聽兩岸猿啼,聽滔滔江水,聽疑鶴長鳴。

他頗為感慨地說:“長姐,當初你身子不好去京中外祖家休養,我猜你就是因為走這水路所以不好的。”

莊苑南哭笑不得。

半個月的時間,當真是要了他半條命,上了岸,腳下虛浮,直接跪倒在地,被人背着走了。

莊繼北暈水嚴重,不能再長途跋涉,便讓莊苑南先行一步去往京城,他則在後面慢慢悠悠地跟着。

莊苑南擔心,不肯,莊繼北立馬道:“長姐你還是快點去了京城吧,替我将我的院子安頓好,況且大舅舅不是也要過生辰了,你總不能不去拜壽吧,你先去,我後面就來。”

莊繼北勸了又勸,這才将莊苑南說動,畢竟莊府無主母,京城确實有好多事物需要莊苑南去應對。

父親調配的三都司馬的兵力,莊繼北一個都不要,直接分給了長姐,讓他們将長姐護送回去最要緊。

而他則有左校尉當時送他的令牌。

其令牌不能調動兵馬,這是自然,但途徑至渝州城,渝州城巡防營的私衛卻是可以輕松調配的,莊繼北調了一批人來,話也說的客氣:“家父定當重謝。”

原先他只要一批私衛便可,誰知他剛出了城門,府衙得知他是兵部尚書之子,又特派了自家的私衛前來護送,如此下來,莊繼北的隊伍那可真是壯大起來了。

大梁自開國以來,匪徒盛行,兵亂不止。

哪怕是途徑官道,都說不準會遇見些什麽事兒呢。

他們路上也遇見了,不過手下力量充沛,幾下便震懾走了。

期間還救助了一個同行去往京城的公子,對方一身青色長衫,腰間佩玉,檀木骨扇,其随行隊伍中又跟了數十個奴仆,還有一行護衛,只是他們實在不巧,路上遇見的都是格外兇悍的匪盜,那些護衛根本無力招架,險些被綁架了走,幸而莊繼北的隊伍也從此路過,順手搭救了。

對方姓司徒,名惟。乃是從揚州一帶探親回來的。

兩人都是十六七歲年紀,随便說幾句就聊到一起了,意氣風發,路過層巒疊嶂的高山時,高談闊論,頗為潇灑。

莊繼北騎在馬上,終于體會到了壯志山河的宏光。

所謂日出而林霏開,雲歸而岩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當真詩如畫卷,美景如詩。

光影交替,刺眼的烈陽穿過樹梢縫隙,散落一地,如魚鱗斑駁。

馬蹄一下一個腳印,嗒嗒嗒地聲音清脆極了,悠悠穿梭于諸峰之間。

野芳幽香,佳木繁秀。

若有高山瀑布,冰泉溪水,更是別有一番韻味。

莊繼北将腳程刻意放慢,只為欣賞萬裏風光。

因為司徒惟回京還有急事,和他們走了半月時間後,等到了相對安穩的大道後,便先行一步離開了。

待莊繼北到了京城時,已然過去三月有餘。

私衛不可進京,拜別後,莊繼北讓小厮先回府,自己則在京城牽着高頭大馬,轉悠了一圈,果然富庶。

襄州城的風貌是秀麗安詳,是個讓人想長眠的富貴地。但還是遠遠比不上京城,權貴名流聚集地,宛若一個銷金窟,便是你身價再厚重,來了這地方也不足為提。

來之前,不論是父親還是長姐,都給他一再叮囑,再三交代,直言:“京城不比襄州城,權貴頗多,随便扔塊石頭,砸到的有可能都是三公五侯,一定要低調行事。切勿不可像在襄州城一樣肆無忌憚。”

書院同窗也是如此說:“繼北兄啊,你在襄州城的子弟裏是第一,沒人敢得罪,去了京城就不一樣了,可要小心些。”

莊繼北暗自腹诽,他就那麽像是一個會惹是生非的人?

他一向是別人不招惹他,他也絕不招惹別人好不好。

話音剛落,一陣馬蹄疾馳聲,回頭一看,四五個少年郎身穿華服,長街縱馬,潇灑肆意,大笑大喊:“讓開!”他們是快活了,路兩邊的商販和行人可要慘了。

牽着馬兒的莊繼北根本來不及躲閃,還沒反應過來,周圍就已經傳出一陣驚呼聲,随後便是筐筐簍簍翻了一地,瓜果蔬菜糕點茶粉,全部淌在了剛剛下過雨的泥水裏!

莊繼北也未能幸免,馬蹄飛濺,髒污泥水漸了他一身,髒兮兮,黏膩膩。

不知這地上的水是不是哪個挑肩魚販剛剛走過的,還帶了一股濃厚的腥臭!

瞬間,莊繼北臉黑了!

他怒吼道:“前面的!沒看見兩邊有人嗎?!”

他這一聲怒喝倒是真讓不遠處的幾個少年停下來了,為首的那個少年勒馬,扭頭看了眼,随手拆下自己的玉佩,像是施舍乞丐一樣,嗤笑一聲,扔到了莊繼北腳下,在莊繼北愣住的時候,便又縱馬離開了。

周圍的商販行人無不投去羨慕的眼神,有個商販忙替他撿起玉佩,敬佩道:“你是外地來的吧,你還是頭一個敢對他們這樣說話的呢!”

說完,目光戀戀不舍地在那塊玉佩上打轉,莊繼北手裏握着那塊玉佩,當真是平生頭一次經歷。

片刻,他笑了,不過是被氣笑了。

這就是旁人口中的京城之人多有低調,倘若這叫做低調,那他的行為都能稱為謙卑含蓄了!

莊繼北忍不住罵娘,深呼吸一口氣,勸自己冷靜。

看着身上的泥點點,以及那一股極其沖鼻的腥味,想死的心都有了。

再一看手上的那枚破玉佩,不覺怒意翻湧,他看向剛剛替他撿起玉佩的年輕商販,問道:“你喜歡?”

那商販站住了腳,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

莊繼北極其嫌棄地将玉佩扔到了他懷裏,商販會意後大喜連連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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