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禦劍下雲海(下)

第十九章  禦劍下雲海(下)

江辭只是低聲說道:“白衣裳最怕髒。”

她當然都懂這些道理,但是道理不該如此講。

只是沉默。

許久後,她突然愣住了,像是想到了什麽。

江辭猛然起身,擡頭看向了背後的無數浩瀚烏雲,在浩瀚雲團面前,江辭如同一只螞蟻站在溝渠邊一般渺小。

白雲端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作為夏大劍仙的大弟子,江辭雖然有着兩柄飛劍,平時裏也是以劍修自稱。但是實際上,擁有窺天眼的江辭更像是神修,比起飛劍,她更擅長凝神算陰陽。

她擡着頭,看着眼前浩瀚到令人感到窒息的雲海,窺天眼睜到最大,努力地想要抓住那轉瞬即逝的瞬間,她身體顫抖起來,不是因為便對黑雲的恐懼,而是因為興奮,她隐約感受到了一個因果。

一個破局的因果,一根小線頭,隐藏在無數細小的雜亂線團之中。

她開口,聲音艱澀:“如果我來替她出劍?”

顧階将劍鞘舉起,百無聊賴地觀察着:“有意義嗎?誰都知道江辭是夏藉的大弟子,你代表的就是夏藉,你做了啥,就代表夏藉做了什麽。”

她的聲音微微發顫:“那如果我叛出師門了呢?”

一個與師尊決裂,叛出了師門的弟子,便是不能代表師尊了吧。

夏藉不能出劍,沒關系,江辭能出劍;夏藉做不到入世,沒關系,江辭能入世;而江辭做不到站在光亮處為夏藉正道傳學,沒關系,左諸煙能做到。

她相信自己的窺天眼,也願意相信諸煙對師尊的重視。

既然需要雙标,那我來替她雙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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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拂盡衣袍灰塵,我來斬殺天下賊人。

在這一瞬間,她的衣袍翻湧,眉眼之間意氣風發,居然有了隐隐約約的破境之象。

以天地做棋盤,以蒼生做棋子,何人敢入座?

顧階愣了一下,放下了劍鞘,看向了江辭的背影。

年輕女子一襲灰袍,身形雖然消瘦,但精氣神鋒銳如飛劍出鞘,完全掃盡了先前的頹廢。

他晃了晃神,苦笑了起來。

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

眼前背對着自己的灰袍女子的蕭索身形,居然與當年站在墳前,棄書提劍的那個窮酸教書匠身形重合了起來,都是一樣憤慨,都是一樣的拔劍而立,都是一樣心中大不平。

好像真的不是當年的那個小矮子了啊,已經長成大姑娘了啊。

他伸出手,好像是想拍拍她的肩膀,但是最終,手還是收了回去。

都長大了,長成大姑娘了,還這麽親親密密,不太好。

他又是撓了撓頭,突然有些傷春悲秋。

怎麽都長大了,顧筠長大了,怎麽現在就連江辭也長大了,在他的印象裏,江辭分明還是那個初來乍到白雲端,死倔死倔的小丫頭,總是裝大人,不與同齡人相處,心眼比針尖還小,總是一副冷眼看人間的模樣。

還記得那個時候,夏藉剛剛蘇醒不到一年,白雲端的劍仙們其實一開始對夏藉的風評并不怎麽好,因為她總是獨身一人,即使有人與其搭話也是帶這一股子疏遠感,再加上她不喝酒也不去觀看洗劍或是什麽別的事情,在磨劍臺上也看不見她的人,三天兩頭還消失一下,沒人知道她到底在做什麽。

夏大劍仙這個外號,其實最開始就帶點挖苦味道,說她孤僻,半點人情味都沒有,真把自己當仙人了。

甚至很多新到白雲端的劍仙都聽說了白雲端特有的笑話。

剛來白雲端,想看看十二境界的大劍仙該怎麽辦:想找雲溺,很簡單,去找清樂就行,因為雲溺只可能呆在清樂身邊;想找方元守,去方家府邸就行,因為方元守白天也在睡覺;想找顧筠,直接去城主府去找,因為顧筠只會在城主府的凝霜池練劍,半步不出門。

這些都算好找。但如果是想找夏藉,那不好意思,那多半沒希望了,因為夏大劍仙雖然在白雲端,但是不完全在白雲端。

夏藉在白雲端的名聲,真正開始變成清風明月谪仙人的好名聲的時候,就是在第二年。夏藉又一次去南域,一去就是半年,等到半年後,大家都快忘記了還有夏藉這號人存在的時候,在一個雨天,她又突然回來了,還帶着個小女孩,說是要收徒。

那個小女孩就是小江辭。

那時她被夏藉像是拎小雞仔一樣的拎在身旁,雙手被繩子栓着緊緊的,嘴巴上還附着個禁言符,雨水落在她瘦小身軀上,她被凍的直哆嗦,眼眶發紅,看起來委屈可憐極了。

這就是江辭來到白雲端時給所有人留下的第一印象。

之所以雙手被拴着,是因為她會用指甲抓人;之所以嘴巴禁言,是因為她罵人真的很難聽,作為一個乞丐,她時常被街頭道尾的大婆大娘辱罵,因此學得極為生動形象,髒話那是脫口而出,罵上幾分鐘都是不帶重複的。看見抵達了白雲端,她故意不繼續鬧,而是紅着眼眶,裝出一副被誘拐了極其委屈害怕的模樣。

看着夏藉拎着江辭,回到白雲端,所有劍仙都傻了。

夭壽啦,夏大劍仙終于受不住了打擊,下山搶小孩去了!

顧階聞訊趕到城門口,說實話他一開始還以為是開玩笑,因為夏藉一直都是一副清風明月不沾塵埃的模樣。別說是搶小孩了,就算是正兒八經的收徒,都是大新聞,他着實想不出來夏藉教徒弟究竟是何等模樣。

夏藉什麽話也沒有說,只是跟着江辭一同站在雨幕裏。她身為一個十二境的劍修,本可以禦氣隔斷雨幕,但是她沒有,她的頭發被雨和風弄得亂七八糟,所有人也是第一次看見夏藉如此狼狽的模樣,她就站在雨裏,手上拎着江辭。

她面無表情,直到她身下的雨水泛了紅色時,衆人才發現夏藉的黑色長袍被血侵泡得濕透,身上沒有半點傷痕,她的眼睛裏沒有半點殺氣,只有濃厚的失望。

“我要收徒,這是我的徒弟,名字叫做……就叫做江辭吧。”

夏藉對着顧階如此說道。

看着眼前夏藉如此模樣,顧階只能點了點頭,衆人讓開一條道路,夏藉拎着江辭,淋着雨,就這麽走進了夏府裏。

那天晚上,整個白雲端的酒肆都是燈火通明坐滿了人,這個事情可真是太震撼人心,也太讓人好奇了,所有人都猜測着江辭的身份。有人說是夏大劍仙下山看見了有人拐賣幼兒出手相助,有人猜是夏藉的朋友出了事,讓她幫忙照顧女兒。甚至連江辭是夏藉私生女這種離譜到了極點的說法都出來了。

但是無論如何,不能否認的是,最初的江辭,确實無藥可救到了一種境界。什麽死不悔改、滿口謊話、小偷小摸都是太常見不過的事情。

甚至還有一次,她欺騙新來的天生劍胚少年,告訴人家說自己是被拐賣到了這裏,想讓別人帶她下去。

新來的少年被小江辭的謊言和精湛演技騙得一愣一愣的,聽罷便想着要帶她禦劍下白雲端,結果她走到了城頭怕高,不信任少年的禦劍,又撒謊說她身上被城主下了封制,不能離開白雲端,離開了就會爆炸。

江辭也沒想到那少年居然是個愣頭青,将她送回了夏府後就潛入城主府想要偷取解除封印的方法,結果看見了還在睡夢裏的少女顧筠。少年這下便徹底相信了城主是個對幼小少女有特殊癖好的變态。便只身一人持劍想要替天行道。

顧階呼呼大睡,半點沒察覺房內有人,結果那少年被顧階設下的法陣劈了個半死,吓得顧階連忙施法才保住了性命,不幸中的萬幸便是少年修行路沒有受損,不然他白雲端的名聲算是要被毀的一塌糊塗了。

夏藉得知此事後,帶着江辭就去找別人道歉,等到了城主府,江辭看着顧階和躺在床上養傷的少年,依然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還強詞奪理,我又沒有讓他去找別人,是他自己傻,這種話都信,巴拉巴拉說了一大堆。

夏藉沒說話,被氣得直哆嗦,給了江辭一巴掌,那一巴掌當真是打的狠了,清晰的紅印浮現,打得江辭眼淚都在眼眶裏晃蕩,然而她只是仰着臉,半點不讓眼淚落下,死倔死倔地在那裏對着夏藉吼,我當我的乞丐礙着你了?你有本事就把我打死,我死了還偷你的錢,我就喜歡去當乞丐怎麽了?你這種家夥,有爹有娘,你當然可以瞧不起乞丐了!我一輩子就是個乞丐,誰都別想管我!

除了這些外,髒話更是一大堆,窮盡惡毒之詞,讓人難以想象這是一個十二歲的孩童能罵出口的髒話。

就連以前當教書匠,見慣了熊孩子的顧階,都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最後還是別人少年自己說原諒夏藉了,但是不想再看到江辭了,這件事情才算是結束。

江辭最開始,就是這般無可救藥。所有人都覺得夏藉的眼光真是爛到家了,怎麽會找這樣的一個孩子作為徒弟,三歲看到老,這種家夥要是修了劍,當了劍修,指不定要成為什麽大魔頭。

還有人勸說夏藉,将這家夥修為廢掉,随便找個地方放置了,讓她好吃好喝,良心上也算過得去,也不至于如此折磨自己。

天生中五境又怎麽樣?天賦就算再高,性情如此惡劣,就算以後成為了上五境的劍仙,也保不準會做出如何荒謬的惡事出來!

夏藉只是搖了搖頭,沒有聽取別人的意見。

再後來,夏藉就極少在白雲端呆着了,也不修劍了,帶着江辭四處下山,每次都過很久才回來,也不知道去做什麽。随着一次一次的下山,慢慢地,江辭的話也變少了,性格也慢慢變了,不再小偷小摸,不再滿嘴謊言,到了最後,居然也開始學會了下山之後給其他孩子帶點山下物件。

江辭開始跟着顧階學窺天眼的時候,那個時候已經很後來了,江辭已經在白雲端呆了快四年,性格也變了不少。顧階在去提酒的時候,看見十六歲的江辭,完全沒能認出來。

少女穿着一襲灰袍,像是在模仿着夏藉的黑袍一般,袖子極長,亭亭玉立,笑容清風明月,活脫脫就是一個小夏藉,正笑着陪同一些白雲端本地的幼小孩童嬉戲打鬧。

但是顧階的窺天眼将少女眼底的淡漠看得一清二楚,少女外表看來溫文爾雅,內心裏卻是薄涼如冰窟。

那個時候的江辭,只有在與夏藉相處時,眉眼之間的笑意才是真心實感的。

等到江辭揮手與孩童們道別時,顧階才走了出來,問道:“要不要和我一起學窺天眼?”

那個場面,閉上眼睛仿佛還在昨天,那個灰袍少女,什麽時候已經長成了眼前的這般成熟女子模樣?

顧階有點惆悵,什麽時候一個不注意,一個兩個怎麽都長得這麽大了。

江辭左手緩緩擡起,纖細的皓白手腕微微顫抖,像是扶起千斤重擔一般,居高至頭頂,只是右袖一揮。

轟然雲海開一線。

剛升起的日升曙光徹底将一襲灰袍洗了個通透,風起雲卷,長發飛舞,光亮落在了整個白雲端。

江辭回頭看向顧階,在曙光下美得驚心動魄,她又是眨了眨眼睛,又露出來了那副熟悉的,像是小狐貍或是小黃鼠狼之類的狡黠笑容撒嬌道:“快點快點,躺下去讓我刺一劍。”

顧階笑罵道:“滾蛋!”

後來江湖人傳,白雲端五月,夏藉首徒江辭,聲名狼藉,離經叛道。行刺白雲端城主顧階未果後,禦劍開雲海,直下九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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