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出劍

第三十七章  出劍

陽光明媚灑下,透過樹葉間的縫隙,光線落在那木舟面板上,展現出斑駁光影。

這木舟只是極普通的木舟,卻花費相當不便宜,租用一支一天足足要花上三銀錢,即便如此,湖面上依舊是不少船舟,大多是那情侶或是文人雅士,諸煙坐在那小木舟邊,将手中饅頭撕下小塊,丢入那池中,看着衆多錦鯉争搶,猶豫良久,最終還是開口問道。

“師尊為什麽會借給他劍呢?”

她的語氣聽起來自然随意,但是心中卻是高高懸起,如履薄冰。

聽到了諸煙的問題,夏藉将視線從湖中那些讨喜的錦鯉身上移開,思索片刻,回答道:“是在八年前吧,我去了趟妖域,在那呆了快一年,認識了當時是太子的柳簿,那個時候他才十三四歲,和現在可不一樣,那時候的他脾氣特別……犟?是後來才慢慢地緩和下性子來,走之前借給了他浮塵,現在他的修為也踏入元嬰,也不需要我的浮塵了。”

夏藉輕輕靠在木舟邊,低垂眼眸,湖光漣漪蕩漾在她的眼瞳之中:“借給他浮塵,是因為道歉吧。”

八年前,在那妖域皇城之中,黑衣女子劍尖顫抖,鮮血滴落在地上,華服男子高談闊論,半點不懼她的飛劍,少年站在不遠處陰影之中,好象這樣就能逃避眼前景色,最終,她還是選擇出劍,頭顱滾落在地,少年只是站在那裏,看着黑衣劍仙将火燭潑下在那梁柱之上,整座宮殿陷入火海。

少年只是站在那裏,浮浮沉沉,好像在做一場噩夢。

這是夏藉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次出劍,她一共出了三劍,一劍劍斬妖域國師,一劍斬落三王座,最後在那高聳入雲的城牆上,刻下夏藉二字。

從此,她再也沒出過一次劍了,第一次出劍,也是最後一次出劍。

她将那浮塵留給少年,像是一種逃避,好像是留下這柄浮塵,她就不虧欠少年了一般。她第一次做了一件違背自己原則的選擇,但是好像所有的人都覺得這樣做才是對的,都誇獎道夏大劍仙清風明月,這才夠劍仙,這才是劍仙該做的事情。

斬妖除魔,不寒摻,講道理還婆婆媽媽,這才寒摻。

“我這次做錯了嗎?我之前做錯了嗎?”回到白雲端後,她終于第一次迷茫,找到了顧階,開口詢問道。

“你沒有做錯,”顧階回答道,但是即便是他,也不知道該再說什麽好了。“之前沒有做錯,現在也沒有做錯。”

這些事情,哪裏能簡單到對錯二字就能解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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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不是夏藉需要的答案。

聽到了夏藉的回答,諸煙只是點了點頭。

随後,她出現在了那心湖之中。

為什麽諸煙會如此問夏藉,那是因為柳簿和夏藉,兩人實在是太像了。

無論是舉手投足之間的氣質,還是性格行為舉止,柳簿都與夏藉一模一樣,倘若他換上一身黑袍,站在夏藉身旁,沒人會懷疑他不是夏藉的弟子。

其他人可能會被諸煙所扮演出的虛假模樣所欺騙,但是自己是騙不了自己的,對着這點,諸煙心知肚明,無論她如何模仿照搬,她與師尊之間始終是不同的,她與師尊永遠是兩種人。

這是改變不了的。

青衣女子有些疑惑地問道:“兩種人?”

諸煙:“就拿先前在那萬重山與妖域的邊境處發生的事情來舉例,如果是師尊的話,一定會阻止那齊苒當着陶钰的面殺死陶青,陶青是該死,但是絕不應該死在齊苒手上,更不應該讓陶钰看着母親死在面前。”

她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師尊會阻止齊苒,然後帶着陶青陶钰回到那碧清族內,将那陶青交給碧清族的裁決所處置,陶钰則是多半會被師尊帶着,沒準還會收為新的弟子。”

她的聲音有點低沉:“太吃力不讨好了,如果像師尊如此做的話。”

青衣女子輕微點頭,她明白諸煙的意思。

因為齊苒絕不會認可夏藉的這種做法,陶青也絕不會感激夏藉,待到将陶青送回族內後,碧清族上任族長的家屬不會只裁決陶青而放過陶钰,所以一定要護着陶钰的夏藉也會得罪碧清族,到了最後,就連陶钰也不會感激夏藉,因為她明明能救下自己的母親,卻冷血地将陶青送回了族內,沒準年幼的陶钰最後還會認為,夏藉就是殺了她母親的兇手之一。

這種情況,太過常見,就連旁觀者恐怕也會認為【與你夏藉有什麽關系,為什麽要多管閑事】。有關系嗎?的确沒關系,多管閑事,被罵實在正常。

青衣女子繼續問道:“那你為何要救木酣?這難道不也是多管閑事?”

她輕輕抿了一口茶:“即便木酣死在了那裏,對你而言也沒有影響吧?”

諸煙沉默。

過了片刻,還是開口說道:“終究不一樣。”

她救下木酣後,冷眼看着齊苒一劍刺死陶青時,腦海裏面其實想得不多,唯一的感受便是麻煩。

“我救下木酣,只是因為救他輕松順手,倘若齊苒一定要讓木酣死的話,我便不會繼續出手救了。”

青衣女子眼神清澄,看着諸煙,諸煙只是避開眼神,沒有與其對視。

諸煙低頭,看着那桌面棋盤:“倘若是前一世的我,遇見了這種事情,恐怕是一定要出劍吧,連齊苒的話一句都不會聽,恐怕還要說着,“那個孩子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家庭了,難道還要讓這個孩子也失去自己的母親嗎?”這種混賬話,還要将那齊苒視為窮兇極惡之人。惡在哪裏,錯在哪裏,恐怕連思考也不會思考一下,便暢快出劍,如此僞善,着實令人作嘔。”

她的一字一句輕飄飄落下,好似不是在評價自己一般。

她突然翻起舊賬,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地提起前世的自己,說來真是好笑,随着時間的推移,當她開始思索回憶前世的事情時,她越來越多的是一種冷眼旁觀的情緒,她也越發難以理解自己以前的行為邏輯,就好像是她遙遙看着那個自己在那黑暗中摸打滾爬,半點不覺得共情,只覺得這人着實愚蠢得不可思議。

極罕見地,諸煙說了如此之多的話語,簡直可以說是絮絮叨叨,她将以前自己做過的事情,拿出來一點一點批判,再說起假如是現在的自己再遇上這種事情會如何,她嗤笑那種愚昧,那麽虛假的謊言都能直接相信,她又是說起自己曾經的自負,又說起自己曾經的僞善……種種種種,她的話語有些雜亂,結構稀亂,想到一茬說到一茬,與其說是在說與青衣女子聽,不如說是在将給自己聽。

她言語愈發激進,從最開始的輕描淡寫,慢慢地變成了切身實感的呵斥批判,好似那個諸煙如何如何不堪,如何如何可笑,倘若不知道的人聽見了她的話語,也會被此感染,打心眼底的覺得這個諸煙真是惡心虛僞到了極點。

青衣女子只是沉默,沒說話,靜靜地聽着諸煙說話,因為諸煙沒有看着她的緣故,青衣女子看不見諸煙的眼睛,只能看着諸煙的側邊臉頰。

諸煙說了很多,說着說着,青衣女子突然開口說道:“那你為什麽不和夏藉說呢?”

諸煙還在繼續說,像是半點沒察覺到青衣女子的問題一般,不知道說了多久,她像是突然才聽見這個問題,突然如同卡住了一般,像是說話的能力消失了,她張了張嘴,宛如被提出水面的魚一樣的無助。她好像是還想要繼續說下去,但又再難說出一個字來。

她扭過頭來,看向青衣女子,在青衣女子璀璨清澄的瞳孔中,她看見了自己的身影。

青衣女子将手中茶杯遞給諸煙,諸煙接過,将其喝下,半點味道感覺不出來。

“我為什麽……不和師尊說呢?”她喃喃地重複了一邊青衣女子的問題。

“你既然覺得你的師尊做得吃力不讨好,為什麽不和夏藉說呢?”青衣女子言語之間算得上是輕描淡寫,“你知道夏藉絕不會因為你如此說了而對你失望或是如何,你為什麽不和她說呢?”

“就算不說諸煙,你為什麽不和她說自己的錯誤呢?你和我說了這麽多,是覺得自己說完了之後,我再假惺惺地說幾句你沒做錯之類的敷衍安慰話語,就感覺全部都過去了?”

霎時,整個石亭寂靜的只有風聲。

“師尊到底,是為什麽要收留我做弟子呢?”

諸煙身型有些佝偻,坐在那蒲團上。

“師尊心目裏的諸煙,和真實的我,是不一樣的。”

她擡眼,眼神有些茫然:“師尊如果知道了真相,會不會很失望?”

青衣女子看着道心渙散的諸煙,面無表情。

也許是背着光的緣故,她的臉龐看起來,居然與那天邊黑雷有些相似。

“叮。”

“該醒來了。”齊苒含笑的聲音響起。

玉石擊撞聲響起,瞬息之間,心湖突然崩壞碎裂,如同玻璃破碎的聲音再度響起,諸煙猛然驚醒,如同經歷了一場噩夢。

她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周遭漆黑無比,自己居然已經身處那立元湖湖底。

她剛欲起身掙紮,卻絕望地發現自己不知為何,身體居然發不出來半點氣力,仿佛身體的掌控權全然消失一般,眼前陣陣發黑,冰涼湖水灌入口鼻。

自己要死了?

真是好笑,一個洞府境的劍仙,居然被淺淺湖水淹死了,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說出去都能讓人笑死的那種。

自己方才在那心湖中的不對勁的情緒,顯然是有人下了手腳,這麽輕易地就能相信一個從未見過的青衣女子,該說自己是天真呢還是愚蠢呢?

耳邊只有轟隆隆的水聲。

真冷啊。

突然間,狂風席卷,萬千湖水攜帶着無數木舟船只,倒懸而起。

飛劍,微風。

還是熟悉的黑袍,還是令人安心的書卷香氣,還是溫暖的黑袍,諸煙氣息微弱,靠在夏藉溫軟懷中,輕輕笑着說道:“師尊,這是不是你第二次救我?”

夏藉只是面若寒霜,輕輕将諸煙摟得更緊了一些。

木花,微風,浮塵,千層雪,四柄飛劍浮與身側,鋒銳半點不遮掩,在那劍尖處流轉不止,令人看上一眼便喘不過氣,仿佛被劍尖抵住眉心一般。

出劍了。

時間依舊如同停滞了一般,半點不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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