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入魔

第三十八章  入魔

齊苒站在極遠處,饒有興致地打量着那位将少女擁入懷中的黑袍女子劍仙。

黑袍蛟袍如潑墨,女子站于木舟之上,微風輕鳴,萬千湖水随着數百只木舟一同倒懸與空中,由于那光陰被朝夕陣凝固,劍氣水滴都懸浮在了那半空中,淋漓劍氣與折射着光線的點滴湖水如同那親密愛人一般糾纏,不知為何,看着這幅畫面,齊苒居然想起來了一句山下詩句。

水底游龍掀巨浪,岸邊無雨挂長虹。

游龍便是那如墨蛟龍袍,長虹便是那淋漓劍氣,如此想來,這詩詞與這奇景還真是貼切。

齊苒只是搖了搖頭,可惜她展開了那朝夕陣,除了她與老妪二人外,再沒有外人能看到這副奇景了。

“原來那魂一胎光口中的師尊,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夏大劍仙啊,”她有些感慨,搖了搖頭說道,“半點不搭配,夏大劍仙能教出來這樣的弟子?”

瞎眼老妪站在她身側,聽見齊苒此話,不禁咳了咳:“這話可別讓那夏藉聽見了。”

無論江湖如何傳言夏藉心境為難,連劍都出不出來,她終究還是一位上五境劍仙,夏藉人如何,道心如何,不好說,但是上五境的劍,可是實打實鋒銳得緊。

她又是“打量”了一番夏藉與那懷中昏睡的諸煙,空蕩蕩的眼眶尤為瘆人,疑惑問道:“為何半點不搭配?這姑娘天生劍胚,心性也不錯,再讓那夏藉言傳身教,不出十年,估計又是一個上五境劍仙,還主攻殺伐,在我看來,她比那懸鋒門的那個什麽元有天賦多了。”

齊沐此言聽起來也許淺淺淡淡,好像只是一個普通長者對後輩的評價,但是倘若讓旁人聽見了,可不會那麽平靜,這是因為老妪齊沐口中的那個“懸鋒門的什麽什麽元”,就是懸鋒門的那個大名鼎鼎的華元。

華元此人,在萬重山也算是半個傳奇了,他從出生起就沒有離開過懸鋒山半步,年紀雖然方才二十,輩分卻是高得驚人,據說就連那懸鋒門的現任掌門都稱呼他為師叔。

他本人卻是個極謙遜溫和的性子,總是帶着那有些拘謹的笑容,極守禮,不像是個劍修,倒是更像個儒生。

懸鋒門不少弟子都見過此人,華元就住在那懸鋒山後山竹林內一草屋,每天都提着那木桶晃晃悠悠下山挑水,有些時候也會在那懸鋒山上走走停停,帶着個小木椅子,找一處合适地方曬曬太陽,要是半路遇上了弟子向他行禮,他便會放下扁擔木桶,規規矩矩地還禮,有疑問便會解答,有人想要砺劍也會幫助,半點架子沒有。

而且某小道消息,據某不能透露名字的弟子所說,此人還精通一手烤野雞,極香極脆,外焦裏嫩。

就是這樣的一個溫和的人,在那懸鋒山所開辦的問劍大會上,連挫武叢門十年,無論武叢門新晉天才再如何驚才絕豔,最終都會敗在華元劍下,無一例外,到了最後這問劍大會都成了一個笑話,來者好像都不是在和懸鋒山問劍,好像只是在和華元一人問劍,華元就在那懸鋒山上,未嘗一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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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可氣的是,每年不論武叢門的新天才在戰勝了懸鋒山其他所有劍修刀修,最終輸給了華元之後,如何崩潰或是不甘心或是絕望時,華元總是有些窘迫地站在那裏,好像是做了如何錯事一般,事後倘若要向他請教也依然是來者不拒,點到為止。這讓那些武叢門的弟子們也難以對他有什麽恨意,到了最後,居然還衍生出了“華元這人不錯,出生在那懸鋒山真是可惜了”這種言論。

明明一直讓他們武叢門顏面掃地的,就只有華元一人而已。

在這萬重山,能稱一人為小華元,便是天大的誇獎了,老妪居然直接說“比那華元有天賦多了”,可見她對諸煙的評價有多麽高。

齊苒只是笑。

“沐姥,你說陣修中,有人能與我相提并論嗎?”

老妪愣住:“你的意思是……”

齊苒伸手,極微小的陣紋在她指尖纏繞:“從我修陣的第一天開始,我就知道在陣修一域上,我将會身前無人,身後也無人。”

她只是翻手,那陣紋居然瞬間化為了一個全新的陣紋,沒有刻畫,沒有凝神,什麽也沒有,那陣紋就宛如她的另一只手一般,揮之即去,招之即來。她反複輕而易舉地完成着違背常識的舉動,低垂眼簾,眼神裏只有淡漠:“像我這般的人,還會有九位。”

“不同領域上的九位,她諸煙便是劍道上的我,唯一不同的是,她……”齊苒突然笑了起來,“她體內那個家夥,下手比雀陰狠辣得多,我體內的這位,好歹只是想給自己謀點好處,不要我的命,她體內那位,是想直接鸠占鵲巢了。”

她又是想了想,笑得更開心了:“哪裏是鸠占鵲巢,這分明就是鸠騙鵲自殺把巢讓出來。”

她突然敲了敲眉心,心聲起漣漪,嗤笑道:“瞧瞧人家。”

随着心聲遞出,她便是立刻切斷了心湖的鏈接,不讓那殘缺女子有回罵的機會。

魂一胎光,作為三魂七魄之首,諸煙原本應該是最有資格,也是最具有威脅的補天人,她原本都已經做好了一旦露面立即不惜一切手段斬草除根的準備,現在看來,則是完全沒有那樣的必要了。

欺負一個魂魄殘缺之人,未免有些過分了。

她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随着這口氣嘆出,她突然将頭揚起些許。

發梢輕輕飄落。

“夏前輩這是什麽意思?”

飛劍微風已然離她咽喉只剩不到一寸的距離,齊苒甚至都是極輕聲地說出這句話,她不能呼吸幅度大,只要一動,那鋒銳的劍刃便會劃破她的咽喉。

“假如我死了,就沒人能告訴你諸煙身上發生了什麽,你确定要殺我?”

一滴冷汗緩緩滴落,齊苒眯着眼睛,在那飛劍利光中,窺探着夏藉的表情。

夏藉依舊是面無抱歉,一言不發,殺氣已經凝實到令齊苒連呼吸都感到困難,在這一刻,她終于回想起了老妪曾經對自己講過的一句話。

“所有修行人中,劍仙是那最難纏的讨命鬼。”

什麽阿,劍修這也太賴皮了。齊苒腦海裏,只剩下了這句話。

老妪只是将手放在了那腰間布袋之上。

溫熱四濺。

齊苒頭顱高高飛起。

随着齊苒身死,朝夕陣瞬間破碎,湖水下落如同暴雨,木舟最先落地,游客們慘叫聲此起彼伏,一時間,整個立元湖都仿佛被那鮮血染紅。

宛如人間煉獄。

老妪身型瞬間暴起,令人難以想象那具年邁如槁木的身軀居然能有如此之快的速度,數枚棋子從那腰間布袋中迸射而出,轉瞬之間便與那飛劍木花微風相交數十次,一切發生的着實太快,居然只發出了一次聲音。

“叮!”

令人奇怪的,夏藉并未躲閃,那兩柄飛劍極其輕松地招架住了幾十枚被煉化的黑白棋子,她本人的身型卻是一點未動,待到老妪駕馭身法,極輕松地近身後,看見她那副空門大開模樣,老妪只懷疑有詐,不敢太貪,只是送出一掌便是轉身離退。

夏藉身型如斷鳶飛落,撞在了那樹幹上,躺了片刻,才緩緩起身,只是擦了擦嘴邊血跡。

老妪整個人都有些懵了,她一個元嬰能一掌能将仙人境打到吐血?夏藉又為什麽不躲?她這一掌很快嗎?太多太多的疑惑湊在了一起,讓她甚至一時間都不知道該做什麽好了。

一時間,整個場面陷入了一種謎一般的死寂。

一個晃晃悠悠扶着樹一言不發的女子劍仙,一個昏迷過去的劍修,一個頭都被斬落的陣修,整個場面讓老妪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齊苒的“屍體”,突然動了一下。

“夏大劍仙最終還是沒想通,入魔了。”齊苒的聲音傳來,在那屍體腹部,突然被撕裂開來,齊苒頗為虛弱地從那腹部爬出,這一幕可怖又離奇,老妪卻是半點不意外,只是伸手拉了她一把,将她從那體內拉了出來。

齊苒雖然臉色蒼白,宛如大病一場,身體滿是血跡黏液,不着一物,但是她的纖細脖頸上卻是沒有半點傷痕,在那皎白脊背上,隐隐約約能看見三兩豔色羽毛。

她将那原先衣物扒下穿上,嗤笑道,“我還真是自己蠢,撞到了夏大劍仙剛入魔的劍尖上。”

老妪臉色有些蒼白:“入魔?仙人境劍仙要是入魔了,整個萬重山,一個人都別想跑吧。”

“我的意思是,她已經入魔了,在殺我之前。”齊苒提醒道。

老妪表情有些僵硬,緩緩扭頭看向那黑袍女子。

夏藉,不,現在已經不能叫做夏藉了,黑袍女子扶着樹,看向老妪齊苒二人,瞳孔裏什麽也沒有,只有純粹的黑。

那抹黑甚至濃過了她身上的那身蛟龍袍,與那青衣女子身上的黑有些異曲同工之妙。

齊苒坐在地上,聲音極輕極輕,像是在說着什麽天大的秘密一般:“夏大劍仙,發現自己的純粹本我與道心的感覺怎麽樣?”

黑袍女子只是僵硬擡手,起劍。

她現在自然是沒有意識的,全靠本能行動,那個叫做夏藉的靈魂,已然墜入了她心湖的最底部。

看着那飛劍昂起,齊苒只是指了指不遠處昏死的諸煙:“你想殺我,我理解,可是她現在身體着涼,再這樣下去,就要發燒了。”

劍停。

黑袍女子像是有些疑惑:“發……燒?”

她像是思考着這個詞的意思,又死死盯着齊苒的眼睛,想看看這個女人是不是在騙自己。

齊苒循循善誘:“是的,發燒,她會很難受,頭很疼。”

黑袍女子呢喃道:“那樣,不好。”

齊苒笑道:“當然不好,那樣可難受了,所以呢,最好的辦法就是現在帶她回那住房,好好地泡個熱水澡,在厚被子裏捂一晚上,出出汗,第二天就會好很多……”

她的話音停住了,飛劍微風将她的左腿釘在地上,疼痛讓她再難保持平靜表情,齊苒只得苦笑,說道:“前輩,我又說錯什麽了?天地良心,這次真沒騙你。”

“你一笑,我就覺得你在騙我。”黑袍女子言語确定,收回了四柄飛劍。

齊苒還能說什麽?只能背着那黑袍女子悄悄翻個白眼,她就不信仙人境連這也能看得見。

黑袍女子将那昏死的少女抱起,動作頗為小心翼翼,像是收起什麽珍貴之物一般,收回飛劍,起劍遠游。

入魔了的仙人境劍仙,原本應當是一場萬重山躲不過的腥風血雨,居然被齊苒簡單一句話給說服了。

過了許久,看那黑袍女子是真的離去後,老妪才喃喃說道:“要變天了。”

齊苒呲牙咧嘴,将那大腿好好包紮起來,單腳蹦着走路,活像一只單腳螞蚱:“擔憂什麽,真要變天了,最該擔憂的當然是人間最高處阿。”

她的表情輕松,半點不像是在那鬼門關前走過一遭的模樣,甚至還有些幸災樂禍。

人間最高處,自然是那天上白雲端。

“那女娃呢?天生劍胚,死在自己師父手上多可惜。”老妪嘆了口氣。

聽到此言,齊苒表情突然有些怪異,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不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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