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臨難茍免

第五十五章  臨難茍免

高高起華堂,遠遠引流水。

江辭悠哉游哉地提着墨筆,閑卧在那柔軟絲綢毛毯之上,衣懷半敞,春光一覽無餘。她左手捏着一嬌俏美人的臉頰,往其柔軟臉頰上畫着烏龜,等到那簡陋烏龜畫好後,哈哈大笑,将那墨筆擲入一旁溫池,那美人也是佯裝薄怒,與江辭推攘打鬧調情,另外幾個美人也是湊在江辭身邊,清脆聲音如銀鈴,争着搶着讓她給自己畫圖案。

窗外明月皎皎,眼下是一片萬家燈火,這彩雲樓是京城最聞名也是最高聳的花樓,能鳥瞰整個京城。

彩雲樓裏絲毫不吝啬香料與柴木的支出,在這已經逐漸轉寒的季節,整個室內卻是被烘烤得溫暖舒适,比那春天還要春天,無處不見熏香爐。

錦衣華服的錦久坐在屋內最靠窗處,半點不參與這場鬧劇,她輕輕深呼吸,窗外冰冷寒氣能讓她被暖香味侵擾的頭腦清醒下來,她瞥了一眼江辭所在的那個方向,只是面若寒霜。

錦久平靜的外表下,很是咬牙切齒,衣角被她幾乎揉得不成樣子,假如錦夜真在她身上,她可能真克制不住她自己出刀和江辭拼個你死我活了。

從小到大,她還真是第一次受這種委屈。

原先在那馬車上時,江辭先是彈指卸掉了她原先将臉部曲線化妝粗犷男性的妝容,随後又是讓她換上一身縷金百蝶朱紅挂畫裙,她咬牙換上這身顯眼到不能再顯眼的衣裙,手腳擺放都不自然,她從小到大就沒穿過一次裙子,錦久好不容易穿上,本以為就此結束了,結果江辭又是取出兩個大木盒,錦久如招雷劈,江辭只是笑眯眯:“都換上了這身衣服,怎麽能忘記這錦百件和胭脂粉呢?”

錦王朝有傳統人家的富家閨秀,都會有那小巧首飾随身,因為數量繁多精美,有着錦百件的美稱,錦久只是聽說過這東西,但是從來沒見過——現在她不僅見着了,還要自己戴上了。

盡管她明白江辭的用意,“沒人會懷疑這麽一個招搖過街的女子會是太子本人”,但她依然堅信這個選擇是江辭自己的惡趣味,如果只是想要喬裝打扮不被人察覺,明明有更多的選擇,她甚至寧願穿上太監服或是打扮成車夫書童,甚至是打扮成侍女,也比看着江辭一邊自稱教導她如何穿戴這錦百件,一邊時不時上手揉揉捏捏,偷偷摸摸地占着便宜要好得多。

剛下馬車,江辭便是如同換個人一般,行為舉止都變得輕佻起來,摟着她的肩膀,一副對這裏輕車熟路的模樣,像是什麽吃飽喝足的纨绔子弟摟着新歡出街閑逛,一路上幾乎是所有人都用着一種玩味的眼神打量着她,這是從小男裝的她從未感受過的眼神,她幾乎是如坐針氈,差點連如何走路都忘記了,渾渾噩噩,全靠着本能被江辭帶着走。

待到走進這京城最聞名的彩雲樓後,江辭啥也沒說,只是将一布袋扔到臺面,像是丢什麽不值錢的石頭一般随意,敗家子氣質一展無餘。那老鸨根本看都不看那布囊,只是手粗略一撚那沉甸甸的分量,滿是皺紋的臉上笑容燦爛到仿佛盛開的菊花,腰恨不得都鞠躬到地面上去了,只是和江辭一個眼神對應,便立刻明白了意思,扯着嗓子便是喊道:“貴~客~到!”

老鸨的這一嗓子,當真是嘹亮,整個花樓的視線都注意了過來,甚至高層處還有趴在欄杆看熱鬧者,錦久被那衆多視線幾乎差點直接送走,站也不是站,走也不是走,整個腦子裏就只有一句話,她要殺了江辭。

罪魁禍首老鸨笑容滿面,将那布囊收入懷中,給二位帶着路,心裏只想着今日可真是個好日子啊。

在錦王朝,山上人少,神仙錢沒那麽受追捧,拿到了也不好花,真正受歡迎的還是真金白銀,一兩銀子能買兩百鬥米,一金珠等于一百兩銀子,老鸨只是那麽一撚,便感覺到了這布囊裏至少有上百枚金珠,眼睛都快笑眯成一條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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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身旁的那位看起來清冷不近人,被江辭摟在懷中的少女,老鸨并不在意,京城玩的花,喜歡玩齊人之福的富家豪紳帶着自己的小妾來花樓也不算是什麽稀奇的事情。不過對那少女的清冷,嗤笑還是有的,她見過太多這種床下清冷生人勿進,床上又是另一幅模樣的女子了,真要清冷不近人,還來這花樓作甚?無非便是裝腔作勢罷了。

除此之外,對這少女的羨慕與酸妒着實還是有的,老鸨自然是認出來了江辭便是大名鼎鼎的國子監祭酒,江辭本人樣貌也算得上是極美,尋常花樓女子在她面前幾乎都是黯然失色,最主要的,江辭還有着一種氣質,即便她本人看起來是玩世不恭,好似沒什麽架子,實際上卻有着一種子隐約的倨傲感。

這其實挺好理解,山上人嘛,有點倨傲再正常不過,更應該說是正是這倨傲才是讓人最有感覺的地方才對。

有權有勢,出手闊綽,氣質容貌還極佳,即便是沒有那磨鏡之癖,她也是無比心動,但又一想到自己那滿臉皺紋,老鸨幾乎想要落下幾滴淚來——假如再早個二三十年,在她還年輕,還是那彩雲樓花魁紙鈴的時候,遇見這等仙人該有多好!

錦久只是渾渾噩噩地跟着江辭,一路上都有人笑着與江辭打着招呼,客套讨好,看起來江辭還是個熟客,溜須拍馬的話語不絕于耳,葷話也是不少,她面無表情,只是在心中一個個記下姓名,日後必算這筆帳。

她并不擔心自己的性命安全,更應該說是,她确定江辭不會殺她。

還在馬車上時,錦久便想明白了為什麽江辭為什麽現在依然留着她的性命,江辭絕不可能是因為心軟或是因為什麽別的亂七八糟的,只有一個可能,自己是錦王朝的正統血脈。

江辭想要權,這是顯而易見,但是如果她只是想要權,完全不需要留自己的命,反正陛下已經廢長立幼了不是嗎?但是事實是江辭并沒有殺自己,對于這個結果,錦久只能想到一種可能性——江辭不僅需要權,她還是需要名正言順的權。

錦久剛準備拾起桌邊已經放涼了的清茶,這才注意到自己正無意識地咬着指甲,她眉頭緊蹙,将手藏入袖中,用另一只手拾起茶杯,抿了一口,潤了潤幹枯的嗓子。

這是她的一個壞習慣,當她緊張時或是壓力大時就會控制不住自己,無意識地啃咬指甲,老太監幫她想過很多辦法,甚至将黃連水抹在她的指甲上,即便如此她都無法改掉,因為她在緊張的時候甚至察覺不到黃連的味道。所以很多時候她都将自己的手藏在袖子裏,倒不因為什麽別的秘密,僅僅是因為指甲被啃得面目全非,無法見人罷了。

她搖了搖頭,将煩憂丢掉,繼續苦苦思索。

江辭蠱惑陛下廢長立幼,多半只是一種掩人耳目的手段而已,讓其他人認為她是支持幼子錦郁登位,所以在這種前提下,如果錦久如果想要登位,會有大批的人支持她,并且沒人會懷疑錦久也被江辭收買了。

江辭真正的目的,還是希望扶持自己登位,讓自己成為她的傀儡,這才是名正言順,這樣才能将一切都解釋通。錦久原先都已經做好了要等今晚和江辭表示自己可以做未來的傀儡帝王随意聽從江辭差遣,只要江辭能保她重回太子之位。如果江辭能答應,她能做任何事情,哪怕抛棄尊嚴與人格也可以。

她點了點頭,愈發覺得自己的判斷和決策沒有問題,但是現如今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江辭完全沒有給她獨處坦言的機會,這讓她很是無奈。

她突然像是看見了窗外什麽,眼睛瞪大,手中茶杯掉落,落在那柔軟地毯上,江辭搖搖晃晃起身,沒理會姑娘們的攙扶,走到了錦久身旁,一下子倒在了她的身上,在這花樓裏待久了的姑娘哪個不是七竅玲珑的,立刻便是離開了屋子,站在了屋子外邊,給二位留出了獨處空間。

看見屋內終于是沒了外人,錦久緊繃着的面無表情終于是潰散,幾乎是有些焦急地開口,還沒等她開口,躺在她腿上的江辭便是笑出聲來,說道:“怎麽,果真是來人了?”

她擺了擺手指,臉色微醺:“先別說,讓我猜猜,是不是十一個魚鱗士都來了?”

錦久心急如焚,幾乎是帶着哭腔地說道:“既然你根本就沒想讓我活,那還耍我這麽久做什麽?”

她挺立的脊梁終于是坍塌下去,結束了,在窗外她便是看見了一直被她當作是師父的張公公居然和十餘人站在那裏,像是在交談着什麽,身後有着足足三百騎魚鱗衛,黑雲壓樓,幾乎站滿了附近街面——十一名魚鱗士今日齊齊聚在于此,除了捉拿假太子,她再想不到有什麽其他的人能夠引起這麽大陣架了。

除了被最信任的張公公背叛外,她還有着一種莫名的委屈感,像是努力做了很多事情,結果最終發現是所有人一起在耍自己一般。

江辭撐起身子,一身酒氣,錦久不知道她究竟是喝醉了沒,江辭從進了這個屋子時就一直在喝酒,但是那雙黑白相反的眸子依舊清明如山澗泉,錦久從中能清晰看見狼狽不堪的自己。

不知道為什麽,即便在現在這種時候,錦久心中更多的還是委屈,而不是怨恨。

江辭輕輕笑道,桃花眸子微眯:“放心,今天要死的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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