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有人阖家團圓,有人大雪獨跪

第六十章  有人阖家團圓,有人大雪獨跪

趙患躺在地面,蒼聲将他的腹部洞穿,江辭沒有拔劍,這讓他不至于立刻死去。

他的視線有些模糊,靠在屍體堆之上,嗓音有些沙啞:“如果再有一百鐵騎,你是不是就殺不動了。”

灰袍俨然已經變為了紅袍,意穗姑且還好,只有些許磨損,而留在趙患腹部的蒼聲則劍身滿是裂紋,女子灰袍破爛,拄着飛劍意穗,堪堪站于地面。

她的右臉旁,一道極深極長的傷痕險些傷到眼睛,她使勁擦了擦眼睛,将流到眼睛裏的血擦掉,那黑白颠倒的水靈眸子此刻也是染滿猩紅。

江辭張嘴,将血水吐在手心,甩掉後随意在灰袍上擦拭,點了點頭:“再多三十鐵騎,我就死在這裏了。”

趙患點了點頭。

江辭又開口道:“為什麽這麽恨我?”

他吭哧笑出聲來,又是吸了一口冷氣,手捧着流出來的腸子:“江祭酒大人是忘記了兩年前的折劍之仇?”

江辭:“我有窺天眼,沒必要和我撒謊,我自己能看的。”

“如果只是折劍之仇,你不會不讓那群家夥們來出手殺我,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只雇傭了血衣道士辄林以确保三百騎殺不死我後再出手吧?”

“你想用自己培養出來的力量殺死我。”

趙患沒有否認,只是苦笑道:“……窺天眼,窺天人。”

江辭擡起頭,即便破了相,面容也是嬌俏豔麗得驚心動魄,甚至因為那猩紅血漬沾染上了獨特的魅力,她看着眼前地獄般的景色,低聲說道:“三百騎啊。”

趙患也是艱難撐起身子,睜大眼睛,像是想要看清眼前景色。

這個小小的舉動幾乎耗盡了他的全部氣力,讓他眼前愈發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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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三百騎魚鱗鐵騎,今天全死在這裏了。

自己為什麽會對江辭那麽深惡痛絕?其實歸根結底,他自己也不明白,也許是十六歲那年的雪太冷了,直到今天,都還讓他骨子裏冷到發顫。

大雪如鵝毛。

因為家裏母親久病多年一直癱瘓在床,家裏實在是揭不開鍋了,消瘦少年穿上了家裏最好的衣服,站在長如蟻群的隊伍裏,在沒過小腿肚的大雪裏凍得瑟瑟發抖,想要進入到魚鱗軍之中。其實說是最好的衣服,也不盡然,他和妹妹一直以來都是穿着親戚家的舊衣服長大的,所謂最好的衣服也只不過是沒有補丁,還算得上是半新的衣裳。

他站在長長的隊伍裏,沒有像其他少年青年一樣緊張激動,他只是看了眼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爺們,低下頭,想象着自己的未來。

錦王朝的對魚鱗軍的待遇一向很好,首先魚鱗軍和其他軍隊不同,他們只招收能走修行路的年輕人,并且大部分時間都留在京城裏,這代表着他不會成為沒用的炮灰,毫無意義地死掉。其次,如果他能立功,那麽他們家的窘境将會徹底翻天覆地地改變,如果他不幸死在了戰場,他們家也能領取一筆相當不錯的撫恤金——這筆錢也許能夠讓妹妹嫁一戶不錯的人家。

他最怕的,還是別人看不上他,他因為從小吃不飽穿不暖,雖然不能算是如何瘦弱,但也決算不上是強壯,他對照着前面的人的身材和自己相比,每當有和他差不多的少年被篩選掉時,他便會心中一涼,這一等,就是等了接近一下午。等輪到他時,少年心中原先的底氣已經被風雪吹得全無,只是向前邁步,因為太久埋在雪裏,他的腿差點沒了知覺,險些摔倒在雪堆裏。

他挺直站好,單薄的衣領灌進冰冷的涼風,他大聲報出了自己的名字。

為首的男人看了他一眼:“你叫趙患?”

“回,回禀大人,我叫趙患!”

後面的人使勁戳了他一下,提醒他,少年沒回應,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回答是很失禮的,換做脾氣不好的,把他在這裏砍了都算是好的。但是男人只是片刻失神,随後輕微點了點頭,接下來少年聽到了他一輩子都忘記不了的話。

“名字不錯,去左邊登記,歸屬魚鱗騎軍三陣副營。”

他被魚鱗軍的人看中了,而且還不是普通的魚鱗軍,是魚鱗騎軍副營,這代表着他如果能通過訓練,真正成為魚鱗騎軍後,以後至少是四品官——這對于一個少年來說,幾乎是從未想象過的天降大禮。

他的母親有救了,他的妹妹能嫁到一戶好人家,他徹底翻身了,以前那些欺辱他母親的人他一個也不會放過。他發自內心地對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感到感激,在那個男人的眼中,他感覺到了從未感受過的一種溫暖,那其中有他在其他大官人眼中從未見過的欣賞與一些他看不清楚的情緒。

男人姓林,叫林戶安,他牢牢記住了這個名字,他發誓以後一定會報答這份知遇之恩。

他跑在風雪中,那破爛的草鞋掉了一只他也沒發覺,他的腳已經凍得沒知覺了,但是心中卻像是燃燒起來了一般,讓他整個人都暖洋洋的。

他一路跑回了家,即便在深雪中摔了幾個跟頭也毫不在意,他絲毫察覺不到寒冷,只感覺到了曙光,直到跑到那個破舊的屋子前時,他才聽見了屋子裏的哭聲。

這讓他整個人都涼了下來。

他的母親,在他回來之前就病死了。

他的妹妹哭的很傷心,他什麽也沒說,只是将身上的新衣服和兩個已經涼透了的饅頭放在了母親的床上,他挨家挨戶地問,最後找到了那個府邸,跪在了門口雪堆裏,沒有敲門,只是跪着。

他希望能提前領月俸,好安葬他的母親。

他當然知道這是違反規定的,這是沒有道理的,男人已經幫過他一次了,他這樣做就像是那種占了便宜還想繼續占的人……他最讨厭的那種人。

仆人趕他走,他就跪在了更遠處,遠到只能看見遙遙一個大門,身旁燈光閃爍,皆是團聚的歡聲笑語,馬車經過,有身着錦衣玉帶的少年伸頭,對這個滿身積雪,衣衫破爛的同齡人頗為好奇。

那小少爺猜測這位少年估計也是犯了啥錯,被家裏人趕出來挨打了,他之前偷父親的酒喝就是這樣,被丢到門外跪着,想到這裏,他便伸出腦袋笑着大喊:“好漢加油!”

随後他便被母親揪了回去,關上窗簾,一陣子鬼哭狼嚎,伴随着母親看似生氣實則關心的埋怨,馬車叮叮當當開走了,只剩下風雪還在呼嘯。

少年面前的深厚積雪融化了,他将自己的臉埋入了雪堆之中,單薄肩膀微微顫抖。

他曾經是那種,母親去挨家挨戶借錢,他都覺得丢臉,寧願去做最苦最累的活,寧願受凍挨餓也不願意去借錢的性子,而現在他跪在風雪裏,周圍人來來往往,眼神頗為好奇地打量着他,這一片周圍都是這種大戶人家,他的腦袋裏一片空白。

有一好心少年甚至以為他是乞丐,丢他一串銅板,讓他快買點東西回家吧,大雪這麽大,別被凍死了,不差這點錢,明天再出來要飯也行……

少年看着眼前緊閉的大門,他覺得自己也許沒機會了,這是婉拒,如果真的惹到林大人煩怒了,別說參軍,他和他妹妹都會死。此時此刻,他的腦海裏甚至出現了一個念頭:

如果沒有妹妹就好了,這樣他就可以去死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真的過了一夜,也許他沒跪多久就昏過去了,當他再次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躺在了魚鱗騎軍的帳篷裏,旁邊的少年告訴他,他昏迷了兩天,是林大人親自送他來的。

他的母親已經被安葬了,他的妹妹也進到了一戶紡織場,有了一個不錯的待遇。少年腦袋裏昏昏沉沉,他以為自己會痛哭流涕,但是他沒有,他只是坐在那裏。

他感覺自己好像哭不出來了。

少年拼命訓練,所有人都沒想到這個瘦弱的家夥會這麽拼命,他很快就通過了訓練與考核,他變得強壯,修行一日千裏,有人羨慕他,嫉妒他的天賦,他什麽也沒說,只是握緊槍與劍。

再一次見到男人時,少年已經不是少年了,應該稱之為青年,他已經是魚鱗騎軍之首,魚鱗士候選人,年紀輕輕便是八境武夫,前途無限。男人已經老了,老到即便他再如何有氣勢威嚴,他的背也佝偻了下來,發鬓也染上了霜白,他一生都只是個二品官,碌碌無為,只有清廉給他帶來了些許好名聲。

衆目睽睽之下,這個面對皇帝也不用跪下的青年,慎重其事地跪下,身上甲胄聲音清脆,對着這個沒人在乎的二品官用力磕頭。

青年成為了魚鱗士後,又過了幾年年,他的師父,趙旭,告訴他了一個他從來沒想到,也不敢想的事情。

“你和那個叫林戶安的……關系不錯?”

“知遇之恩,湧泉相報。”

趙旭嗤笑道:“知遇個屁,你是他的私生子!”

他的每一個字都如同刀劍,讓趙患臉色蒼白:“我說你這家夥當時半點修為沒有,怎麽被選進來的,林戶安表面裝得那麽高風亮節兩袖清風,兒子居然是那野雞的私生女,傳出去真是讓人笑掉大牙!……”

他的臉色蒼白,如同遭受雷擊。

林戶安是他的父親,他的親生父親。

是抛棄了他們一家,讓母親恨了一輩子,哪怕病死前也沒見到的那個男人。

是他在小的時候,半夜裏被餓醒時恨不得食其肉,飲其血的那個混賬。

是他的名字,患,也是戶安的諧音。

難怪母親在他小的時候,還沒生病時,對他的态度古怪多變,有時動辄對他大肆打罵,有時又在他面前脆弱無比,落淚啼哭。一切都被他想明白了。

趙旭的聲音截然而止。

“是誰告訴你的?”

趙旭有些挂不住臉,他不願承認自己會被自己徒弟的殺氣吓到,立刻呵斥道:“是江祭酒大人告訴我的,林戶安已經死在她手上了,你……”

他的話音剛落,頭顱便是滾落到地。

這個曾經的魚首之人沒有佩劍,直到死前他也沒想到青年真的敢拔劍殺他。

青年持劍,破門而出。

江辭:“那封書信,是林戶安口述與我,讓我寫下轉交信給你的,他自知自己站錯了隊難逃一死,所以才托我給你留遺言。我并沒有告訴趙旭,應該是他不信任你,你的書信都會被他截收,所以才沒收到那封信。”

片刻後,她低聲開口道:“……我一直以為你真的是為了當魚首,才和趙旭決裂的。”

她為了計劃,下白雲端後為了防止別人知道她是顧階親傳,她一次也沒有使用過自己的窺天眼。

她蹲了下來,兩指撐開趙患有些上翻的瞳孔,将那封書信送入了這個青年的心湖。

趙患停頓片刻,他的表情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他已經沒力氣開口說話了。

那場鵝毛大雪時隔幾十年,終于淹沒了這個少年。

自此,錦王朝朝廷之內,最後一位反對新王之人,死亡。

江辭搖搖晃晃,走到了那孤零零,緊閉雙眼站在那裏俏臉蒼白的錦衣少女,拍了拍她的臉,錦久睜開眼睛,哭得幾乎接不上來氣,一頭栽入了江辭的懷裏。

江辭佯裝冷笑道:“別覺得自己哭起來好看就這樣哭啊,同一招數用過了就沒用了。”

剛說完這句不正經的話,她的身形終于支撐不住,向前倒去,錦久死死抱住這身染血灰袍,那纖細曲線沾染了她一手的溫熱鮮紅液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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