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落日與一劍

第六十二章  落日與一劍

太陽快落下了。

金頂,朱門,身旁古樹參天,眼下一片紅牆黃瓦,那昏黃夕陽給鱗次栉比的宮殿房屋染上金黃色的邊蘊,只是看上一眼,便有了一種油然而生的莊重輝煌之感。

江辭坐在高大朱門之上,雙腿輕輕晃,看着那邋遢男人走下那條長到仿佛數不盡的臺階。

她其實一直都不是很明白,為什麽顧階身為十三境劍仙,卻從來不禦劍。別的劍仙都是劍不離身,顧階倒好,仿佛和他的飛劍有仇一般,別說禦劍了,就連随身攜帶都不願。

在她的記憶裏,顧階好像就一直都是這樣,随身攜帶的就只有那個老舊的酒壺。

她看向身旁,将那顧階留下的油紙包打開,裏面是兩串圓潤亮晶的糖葫蘆——顧階帶來的,張嬸做的糖葫蘆。

張嬸做的糖葫蘆,還是那般好吃,滾圓,紅通,糖不薄不厚,紅彤彤。再是入口,酸甜,脆糯,很是讨人喜歡。

顧階同她說了,這糖葫蘆,也許以後就吃不到了。

張嬸以後不在白雲端呆了,她要下山了,這一次下山也許會死在山下,不會再回白雲端了。

張嬸原名叫什麽?好像是叫張懷秀?以前是哪個仙門的來着?

沒太大印象了。

江辭百無聊賴地發着呆,腦海裏天馬行空,空空蕩蕩,她看着那天邊的小黑點,好看眉毛皺起,有些憂愁。即便這夕陽再如何絢爛,那小黑點總是如同跗骨之疽,揮之不去,牢固地挂在妖域方向的半空中。

也不知道妖域那邊現在怎麽樣了,師尊和小師妹現在都在萬重山,雖說是不需擔心,但還是有些想念啊。

她又是嘆了口氣。

又是坐了好一會,直到那有些佝偻的身影已經變成了一個小點的時候,江辭才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灰,背着夕陽,向宮裏更深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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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慢慢走着,右手指尖伸直抵在牆面,粗粝的磨損感略顯疼痛。就這麽不緊不慢地走了好一會,又過了一扇大門後,入眼簾的便是一面兩人高的白牆,上覆黑瓦,繞過那白牆,便看見了那韻白光潔的大殿。

又見朱色紅漆,那高處懸着一塊匾額,起上龍飛鳳舞地題着三個大字,錦安殿。

江辭嘆了口氣,停下了腳步,只是站在那大門口,瞅了眼這紅漆大門:“你們錦王朝和朱紅是杠上了是吧?這麽多朱紅是真不怕看膩啊。”

少女聲音慌慌張張,喊道,“等我一下,還沒穿完!”

江辭倒是頗有耐心,等了好一陣,才看見那身玄衣纁裳慌慌張張,拎着下衣便是跑了出來。那十二冕旒十二章服雖是合身,但又因為沒完全穿戴整齊,顯得有些淩亂,少女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頗為緊張地看着江辭。

出乎江辭意料之外,錦久居然把自己先前的所有僞裝全部卸掉了。這代表着她會是錦王朝有史以來第一位女帝。

雖說是有些驚訝,但她還是輕笑道:“很好看。”

錦久聽到誇獎,眉眼彎彎笑。

她突然發出一聲驚呼,江辭将她抱起,平地而起。意穗蒼聲兩飛劍算是盡職盡責,帶着二人來到那萬頃琉璃瓦之上,兩人身影在那巨大梁頂之上倒是顯得極為渺小。

兩人坐在那巨大龍吻旁,向下看去,錦久竟有些暈眩感。

在這裏看來,人也太渺小了,連螞蟻都算不上。

她的眼睛閃閃發亮,看着其下景色幾乎有些癡了,喃喃說道:“我還沒見過這樣的平邑,原來是這樣的。”

江辭點了點頭。

錦久伸出手,輕輕放在了江辭左臉側,那道不算小的疤痕猙獰地破壞了那嬌俏面容的柔媚感,她的動作極其輕微,仿佛像是怕一個用力,就會碰疼了江辭一般。

她看了一會,突然低頭開始擦眼淚,向江辭解釋道:“不應該盯着光亮看這麽久的。”

她又有些不好意思,低聲講道:“我曾聽聞那光亮是一種遍體昏黑的巨大怪鳥,金光閃錯遮天蔽日,我一直很好奇這件事情的。但是小時候的我無論怎麽看天空,除了眼淚一直流之外,什麽也看不清。所以剛到這裏的時候,我就在想,錦安殿所在之處算是平邑的最高處,是不是在錦安殿的頂部看天空,離得近些了,就能夠看清那怪鳥了?”

“我和老太監說了這件事情,他就同我說,如果我練刀,等練到一定時候了,也許就能跳到這屋頂之上了,我當時真的相信了,所以才努力練刀,現在看來,原來這屋頂有這麽高,這麽多層,如果我真的能自己跳上來,那我該怎麽下去呢?”

她的嗓音輕微,好像是自言自語,又好像是害怕被誰聽見了。

她又是低頭,看着自己身上的雲錦織成的十二冕旒十二章服,繼續低聲說道:“我其實很膽小的,我有好多東西都害怕,前幾天我坐在那龍椅上,臺下好多人看着我,有我認識的也有我不認識的,讓我奇怪的是那些我認識的人他們也變得陌生了,我認不出來他們原先是什麽模樣了,所有人都好像在尊敬我,害怕我,但其實他們不怕我,而我在怕他們。我之前最警惕的人是許孑,但是現在我最信任的就是他,我不知道他到底會不會幫我,但是我只能相信他。”

“如果許孑想要反的話,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我其實也覺得他能當一個比我好得多的皇帝。我不擅長觀察別人到底在想什麽,我也不知道怎麽樣才能讓百姓過得更好,我在南書房讀了很多書,學了很多東西,但是它們好像沒有一個用得上的。”

她像是有些疑惑:“我只是擔心,老太監和那些支持我的人看見現在的我,會不會很失望?”

那太陽慢慢落入雲端,眼看着一點一點被蠶食,直到最後一絲光亮也消失,錦久站起身來,将視線看向下方。

因為光亮突然消逝的緣故,那地面看着居然有些陰森模糊,看不清晰。

錦久眼淚突然奔湧出來,嗓音顫抖:“我一個人,該怎麽下去呢?好高啊。”

雖說是守得雲開見月明,她慢慢來,慢慢學,也能成為一位好帝王,但是那又如何?

一個人等着,就算最終真的守見了月明,還是很害怕啊。

一只手突然落在了她的眼睛上。

“可能會有些亮,且先閉眼。”江辭聲音罕見地有些溫柔。

錦久緊緊閉着眼睛,有些委屈地嗯了一聲。

江辭站起身來,拂去身旁塵埃。

蒼聲,意穗,兩柄飛劍收入長袖中。

山下賣酒處,一位邋遢男人像是突然感測到了什麽,回頭看向那高聳山坡之上的繁多宮殿最高處,有光亮如日出,驚呼聲不絕于耳,長街之上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事物,只是仰望着這光芒。

他嘆了口氣:“确實老了,沒這意氣咯。”

在他身旁,神情冷淡的女子劍仙,自然是顧筠。

顧筠皺起眉頭:“你到底和她說了什麽?她怎麽突然又破境了?”

窺天人一脈,破境太快,可不是什麽好事。

顧階摸了摸腦袋,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自豪,半點沒有在意大女兒的這種問責語氣:“窺天人一脈就該如此啊。”

今日之後,想必四大域都會知道,錦王朝的新國師,是最後一代窺天人,是一位女子劍仙。

四大域是時候書同文,車同軌了。

許家府邸。

許家次子許容畢恭畢敬地站與那安樂椅之後,在那庭院之中,就算是他也有些目不轉睛,喃喃說道:“這便是您所說的仙人?”

許孑默而不語。

許容誠心誠意道:“是晚輩眼界狹小了。”

老人依舊是默而不語。

錦安殿之上。

高達百丈的高大法相憑空而現,氣勢恢宏,女子法相雙袖極長,灰袍翻飛,右手虛握,空無一物。

世間魑魅魍魉太多,我唯有一劍。

也許是兩劍?

劍氣如虹,平地而起,如同通天之柱立于錦安殿之上,直沖天幕。

這樣也許夠引人注目了?

也許不夠。

那便先來一劍。

灰袍劍仙扭頭,看見那還傻傻閉着眼睛的少女帝王,撲呲笑出聲來:“可以睜眼了。”

錦久睜眼,眼睛瞬間瞪得大大的,看了看江辭,又仰頭看了看那百丈法相,神情如見神明。

江辭嗓音壓低:“砍哪?”

錦久破涕為笑,伸手指向被遮掩的落日處。

随後高大法相一劍遞出。

這是江辭入十二境仙人境後,第一次心無旁骛地遞出一劍。

浩浩蕩蕩,一劍千裏。

萬丈雲端開,朱明重現,灰袍劍仙眼睛微眯,沐浴在光芒之下。

錦久突然感覺心中有什麽東西悸動了一瞬。

即便這驚天一劍後,烏雲散去,太陽依然會落下,但是她已經不怕了。

她極慢極慢地,向前走去,仔細觀察着那雙清澄透亮的窺天眼,只要江辭露出哪怕一丁點不喜或是忌憚或是任何不好的情緒她便會立刻停下。

但是江辭沒有。

那雙黑白颠倒的眸子只是看着她,将她蹑手蹑腳如履薄冰的神情呈現得一覽無餘。

少女閉上眼眸,輕輕踮起腳尖,像是鼓起了平生最大的勇氣一般,心裏默念着:拜托了,不要拒絕,不要躲開;不要拒絕,不要躲開……

她突然失去了平衡,被那灰袍女子劍仙按在了房梁之上。

太陽終于落下了,像是沒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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