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愁滋味
第七十九章 愁滋味
幹瘦的猿猴少年四子坐于運船船頭,腰邊系着一根麻繩,吊着把極為粗糙的木刀,嘴裏叼着不知道從哪裏撿到的羽毛,随着湖面起伏,眯着眼睛打着瞌睡,看起來舒坦極了。
這一趟的運船是去那碧雲湖淮秀宗的,眼瞅着還有最多一日就要到了,湖面也是風平浪靜沒什麽波折,所以少年才有了這麽點浮生半日閑。不過雖說是閑餘時間,但在走水的途中,着實沒什麽可解悶的娛樂,猿猴少年又沒閑錢去同下舟的那些家夥們打牌,只能就那樣坐靠在船頭高柱邊,吹着涼風打着盹,腦子裏滿是天馬行空。
猿猴少年名字單個一個肆,他也不知道自己姓什麽,反正用二當家的話來說,當年撿到他的時候就是躺在那河邊的,身邊衣物裏面縫着一個肆字,除了這些之外一點他身世的信息都沒有。水蛇幫的糙漢們走水是一把好手,在識字上就不行了,記賬的先生說那個字是四,他就從小到大一直都被叫做四子,到了最後,就連他自己也覺得自己的名字就應該是四,而不是那個文绉绉的肆字。
二當家說他出生在水裏,天生就是走水的命,四子覺得二當家說得對,他天生就是走水的命,從記事起他就跟着水蛇幫走水運物,現如今走到那陸地上都感覺不習慣,太踏實了反而讓他腿軟。
“四子,去把船帆扯起!”
二當家扯着嗓子喊着,四子掏了掏耳朵,感覺耳朵都被震掉了,少年一邊手腳并用着在跌宕船邊攀爬,一邊扯着嗓子喊道:
“知道了!”
順溜着爬到了高處,望過了薄霧,四子這才看見了那遙遙島嶼,這讓他振奮了些許。
他舉起腰間木刀,迎着風揮舞兩下,心裏滿是惆悵。
說他手邊的那玩意是把木刀,都算是他自己眼中的美化了,真要是認真看那柄木刀,其實就是兩塊木頭粗糙一剪裁,拼湊在一塊,再拿着廉價糯米那麽一黏,別說是砍人殺敵了,用力揮舞一下恐怕就自己散架了。
少年嘆了口氣,愁啊,二當家忒小氣,念叨着什麽“刀劍坊那邊出價太坑人,與其讓那幫孫子賺這錢,不如我給你做一個”,然後拿着本該給他買刀的錢去那酒樓昏天暗地了幾天,最後還是大當家讓他去把醉死的二當家給扛回來。想到這裏,少年更是煩心了,二當家去哪裏喝酒不好,非要去麻姐姐那邊喝,他為了在麻姐姐面前表現自己力氣,扛着二當家那幾百斤肥肉走了一路都不歇着,差點給自己那細胳膊給折斷。
他從那繩索上滑下來,剛是嘆了口氣,便是看見了不遠處船艙內走出一位白衣少女。
少女看見了他,道了聲早,又是問道:“還有多久到?”
“今天天黑前,應該到得了,”四子指了指遠處薄霧,“已經能看見個輪廓了,估摸着再走一段時間就能到最近的島嶼了。”
少女微微低頭,道了聲謝,像是想要也看看那個所謂的“輪廓”,站在船舟邊,向外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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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子突然看見了自己黝黑手掌上的粗粝老繭,又是看見了少女水潤如白玉的肌膚,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心情讓他感覺有些酸澀得難受,将手背到了身後去,藏起來不想讓少女看見那難看的手掌。
他想要再與少女搭些話,可左想又想,突然有些茫然,同姑娘搭話剛說些什麽?蛐蛐,走水,還是鬥雞?
直到這時,他才終于有些敬佩起那個酒鬼二當家,二當家雖然長得不是那麽靠譜,但是最起碼能說會道啊,在那酒樓裏的時候甭管是十六歲的還是六十歲的,他都能靠着一張嘴給人家哄得心花怒放,四子只能在心裏嘆了口氣,自己這輩子是別想咯。
少女看了半天,沒看出來個什麽,遺憾道:“還是看不清。”
四子嘴邊都快要說出那句“我帶你去上邊看看,上邊看得清”了,最後硬是沒憋出來,看着少女揮了揮手,走回船艙裏,他頗為懊惱地給了自己一耳光,這平日裏膽子也挺大的啊?怎麽一看見姑娘的眼睛就走不動路了呢?
說到底,其實那姑娘長得也沒有如何好看,只是有着一股子讓他自慚形穢的氣質,尤其是眼眸,就是一股子剔透,讓他總覺得那姑娘眼睛裏邊藏着一條河,不然為什麽能那麽水潤?這一次走水,他幾次想要鼓起勇氣搭個話,一看見那雙幹幹淨淨的眸子,就自己把氣勢散了個亂七八糟,連開口的勇氣都沒有了。
“啧啧。”
四子猛然回頭,果不其然看見了那個邋裏邋遢的二當家,二當家手裏握着一把鹽水花生,手邊提着一壇酒,眼神裏滿是揶揄道:“喲,小猴子毛都沒長齊呢,也開始想找女人了?”
四子病怏怏地錘了他一下,他是真的心裏悶悶的,也說不出來這股感覺是個什麽東西,只能靠在欄杆上自己發愁。
罕見地,二當家沒有繼續取笑他,只是也往那欄杆上一靠,感慨道:“人家是仙師啊,你小子眼光還真不錯。”
四子擡頭,看着正經起來的二當家,總感覺這樣的二當家怎麽看怎麽陌生。
二當家以前是上過山修行的,這件事水蛇幫的人都知道,據說還是個響當當的仙門,叫淮秀宗,雖說只是在外門呆了兩年,但也能算得上是個仙師了,天知道做了啥讓人攆了出來。四子沒問過,水蛇幫的人也沒問過,不過都覺得大抵離不開那嗜酒的臭毛病。
“還有她身邊那位,從上船到現在,就沒離開房間一步,不吃不喝的,再加上這兩人的氣質,得,仙師沒得跑了,”二當家摩挲着下巴沒剃幹淨的胡茬,感慨道,“不少仙門不都是這樣?讓那些小家夥們自己走江湖,然後後面跟個牛逼哄哄的師父,扮豬吃虎走一路。也不知道是哪裏的仙門,不過就看這派頭,保底也是個了不得的大仙門了。”
四子更加蔫了,本來就配不上,人家又是修行人,這下子是徹底沒希望了,他看着二當家手裏的酒壇,毫不客氣地奪了過來,掀開後又是一陣子極沖的酒氣。二當家非但沒惱火,反而是饒有興致地打趣道:“這玩意是白的啊?你喝得慣?”
四子原先就從沒喝過酒,本來聞見那沖得要死的酒氣就打了退堂鼓,給二當家那輕飄飄的一句話一激,腦子裏砰地一下就點着了,拿着酒壇就咕嚕猛灌了一大口,差點沒把自己嗆死在那裏,二當家笑得差點沒岔氣,使勁拍着四子的背:“說了你小子喝不慣!”
四子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擦了擦嘴,惱羞成怒道:“你喝的這是什麽玩意?這麽沖怎麽喝。”
二當家從他手中把酒壇拿過來,沒好氣道:“不識貨的東西,這玩意是陶老頭壓箱底的手藝,別個人家想買都買不到。”
二當家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麽,順帶着提了一嘴:“我之前教你的換氣法練得怎麽樣了?”
四子翻了個白眼:“除了鬧肚子外屁用沒有。”
二當家笑呵呵道:“鬧肚子好啊,那是在排你體內的雜質呢。”
四子哪裏相信這種話,只當是哄騙他的話語,轉身又爬回了船頭。
(——————)
白衣少女走進房間裏,動作極輕,規規矩矩道:“還有至多一日就要到了。”
這白衣少女,自然是玉璃山的齊歡。
清冷女子身着黑袍,合着眼,像是睡着了,白衣少女也沒繼續如何拘謹,只是保持着禮數,站在桌邊,拾起書籍,按着先前的地方念着書。
這就是她每日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念書給眼前的黑袍女子劍仙聽。
原先在齊苒說“任由處置”時,她的腦子裏都過了一萬種自己的死法,甚至有些慶幸眼前的清冷女子是位劍修——身為大家仙門,她自然聽聞過不少走羊腸小道的修行人,修行上的一些陰狠手法,例如鬼修的煉魂,趕屍人的馭屍,縫衣匠的剝皮與點燈客的點天燈等等,倘若是落在他們手上,死都會變成一種解脫。
如果是劍修的話,應該不會有什麽痛苦折磨,一劍結束就好,她只能這般安慰自己。
但是黑袍女子沒有殺她,只對她有一個要求,那就是每日給她念書聽。齊歡最初還戰戰兢兢,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以為是什麽別的暗話或是有第二層意思,現如今過去了這麽久,黑袍女子真的什麽也沒有對她做,就只是讓她念書。
念完一本換一本,黑袍女子就只是聽着,兩人也不交流,房間裏就只有少女清脆的讀書聲。除了有些口幹舌燥外,齊歡甚至可以說是因禍得福,黑袍女子讓她念得書籍中有不少都是相當珍貴的古籍,除此之外,黑袍女子身邊的氣運更是讓她在修行路上走得暢快無比,只是數月就隐約摸到了苦求不得的洞府境瓶頸——她甚至有一種感覺,只要能在黑袍女子身邊居住,不需百年,她就能輕松踏入曾經想都不敢想的地仙境界,成為那上五境的大修士。
齊歡甚至有些恍惚,只需要念書就能獲取這些,這世間真有這麽便宜的好事?
不論如何,齊歡都已經下定了決心,無論眼前的黑袍女子再如何神情古怪多變,她也要想盡辦法讓對方覺得自己有可用之處,以此獲得更多的機緣。
就算眼前是一條斷頭路,她也必須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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