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截殺
第九十六章 截殺
“夏罄姐姐?”
左別雲輕輕叩響木門,未曾得到回應後,輕輕推開了那扇木門。
屋內空空蕩蕩,只有桌上擺着的一卷宣紙引人矚目。
她有些驚訝,夏罄姐姐也會有不在書院的時候?
少女有些好奇地看向那宣紙,其上有着一行字,她一字一頓讀着。
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
讀罷之後,少女有些臉色發白,那字跡起初溫婉如玉,半點不露鋒芒,但當寫到最後時,轉折處懸鋒收針,收筆處快刀斫斬,鋒芒畢露,牽絲勁挺。與那備受推崇的潇灑風流或是俊逸風骨不同,“寧作我”這三字簡直盡顯乖戾暴躁,其上蘊藏劍意簡直淋漓潑灑,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紙而出,只是一眼,就讓少女心中的劍心震耳欲聾地共鳴。
在左別雲身旁,紙紅對着宣紙嘶吼出聲,又是飛快游回少女臉頰旁,少女能感受到它的恐懼與不安,她的指尖輕輕安撫着紙紅。
與宣紙旁,還有一盆被打翻在地的香爐,一個放于桌面之上的碧綠色玉镯,與一柄斷裂成三節的白玉發簪,還有被釘死在遠處木壁之上,只露出半只筆杆的兔毫毛筆。
破殺。
少女捧起那斷裂成三節的白玉發簪,有些失魂落魄,自己在難過什麽?左別雲不知道,她只是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胸悶感受。
仿佛從今天起,她,左諸煙,夏罄,還有更多人,将會徹底形同陌路。
那襲黑衣,她永遠都是孤零零的,孑然一身,難道她一點也不會覺得孤獨嗎?
(——————)
青衣姑娘走出那片因為黑雷劈下而破落損壞的不成樣子的城主府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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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昂首,深呼吸,将體內翻湧的磅礴氣息強行壓制下去,只是這麽一個小小的舉動,就讓她耳旁的溫熱再度流淌而出,一口甜腥也是瞬間湧出。
青衣半點不在意,只是長袖簡單擦拭,繼續慢慢向前走。
她的心湖之中,用盈滿來形容都未免有些不盡然了,簡直是滿溢而出。原先平靜如鏡的湖面沸騰暴起,水天相連,天翻地覆,石亭倒垂與天穹之上,一道道在四大域能引起腥風血雨争搶的浩然劍意如同不要錢一般,數百通天之柱倒懸于水面之上,粘稠黑雷與清澄水運抵死糾纏奮勇拼殺,聲勢浩大,不死不休。
左諸煙現在的處境很糟糕,甚至能用糟透了來形容。
讓任何一位頂尖修士來查看她此時此刻的情況,十有八九都會給出“無藥可救”的結論,事實也的确如此,她的心湖已經被撐漲的七零八落,倘若用人來形容,就像是一個饑餓的人被塞下了一座小山,她根本做不到短短時間內煉化這麽多的純粹劍意,所以只用了最粗糙,也是最殺雞取卵的做法,她直接閘門大開,不去煉化,任由那些浩大劍意肆意流竄于她的丹田心湖之中,放任它們喧賓奪主。
與其說是她煉化了劍意,不如說是劍意此時正在煉化她。
等到此行結束之後,左諸煙的大道上限也許會因此大大受損,此生就此停步于仙人境,甚至是因此跌境也絕非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青衣姑娘并不在意于這些瑣碎,她只是再度深呼吸,瞳孔之中的斬龍脈已經不複往日的璀璨,只剩下了最後一絲的殘留,在那栗色豎瞳之中,這一抹遺留的暗金與黯淡栗色相互混淆,不僅不顯純粹清澄,更是添了些許可怖詭谲。
怎麽樣都好,青衣姑娘想到,接下來才是最為難走的一段路。
青衣向前走,走過那熟悉的熱鬧集市,走過熟悉的街道鄰坊,走過熟悉的茶樓酒肆。
人們沉默着,站于兩邊,為她讓出一條道,人們只是目光複雜地看着他們的王,沒有人說話,只有沉重如群山的目光。
站于城門處的,有三人。
白家碧河,李家家主李悔,陳家家主陳湘,他們三人算得上是長明城中除了芯燭外,最有話語權的三位了。
他們都知道青衣此行是為了什麽,也明白以後長明城會如何,但沒有一個人攔下她,只是側身讓開。
青衣沒有說話,只是向前走,背對着諸多視線,一人出城。
(——————)
白翡站于規矩石旁。
在老人身上,一襲紅袍猩紅如血,無風翻飛。
在他身側,一柄柳葉刀,一柄繡春刀,刀名柳絮,清風。
他有多久沒有拿出這兩柄刀了?十年?百年?就連教授碧河與蘇銜玉用刀時,他都只用最普通的木刀來傳授教學。
在大妖白翡身前,是燈火通明的長明城,在他身後,是漆黑如墨,無邊無際的黑潮。
他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他還是少年,第一次握刀時,他的師父曾經問過他一句話。
為什麽要練刀?
他說道,為斬盡心中大不平。
師父又問道,為什麽不是天下大不平?
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他不能回答,他也不想撒謊,所以最終被罰在雪中站了整整一夜。
答案他與師父都心知肚明。
師父曾在一次醉酒後,醉眼朦胧地對他說過,你這種人,如果我不好好教你,以後大抵會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魔頭吧。
年少的白翡點了點頭,覺得自己師父說的沒錯。
他從來都沒有想過那麽多,什麽蒼生疾苦,什麽家國天下,這些事情都與他無關,他唯一在乎的事情,只有希望身邊的人,能過得好一點,不要那麽苦。
可是他的師父最終死于黑潮;被他視為王的左無慮獨身鎮壓黑潮千年,最終被黑雷侵蝕;被他視為女兒的蘇紹安叛離長明城,流離半生;就連芯燭也失去肉身,變得不人不鬼。
所以接下來,不論他要做的事情有多麽大逆不道,無論他要做的事情是多麽的人怨天怒,哪怕就連蘇銜玉都恨他也沒關系,他絕不能讓左諸煙離開長明城,重新合上那道封印。
因為那是讓蘇銜玉離開棄域,見到光明的唯一途徑。
想到這裏,白翡突然笑了笑。
算着時間,那位大概也該做完了吧。
那就足夠了,他也該死了。
白翡并不恨那些将他們畫地為牢的補天人們,相反,他頗為欽佩那襲青衣此時所作出的選擇,如果不是在現在這個時候,白翡一定已經全然認可這位新王了。
城門處,青衣遙遙出現。
在她身後,已然白發生,發梢依舊漆黑如上好綢緞,近發根處卻是一片雪白,那種白色不是有色澤的那種白,而是一種暮氣沉沉的蒼白,如同枯死的植被一般。
白翡笑了笑,聲音有些沙啞:“您好像并不驚訝?”
青衣姑娘點了點頭:“碧河他們沒有攔下我,所以我猜,攔我的人應該就是你了。”
白翡:“您還能出劍嗎?”
他自然看得出諸煙此時身上的雜亂,趁人之危,他白翡還沒淪落到那種地步。
青衣姑娘沒有正面回答他的話,只是轉而說道:“如果你死了,蘇銜玉會很難過的。”
白翡點了點頭,沒有否認青衣姑娘的話語,包裹着刀鋒的紅布随風滑落,他只是說道:“總要有人做些什麽。”
必須要有一個人死在這裏,才能對這片天下有一個交代。
不知道為什麽,諸煙總覺得他的表情……并不遺憾,更像是那種事成之後的心滿意足?
所以沒什麽好聊的了。
話罷,殺意起。
先動的是白翡,那一襲紅袍,詭谲翻飛而來,像是一只孤零零的老烏鴉貼地飛行,那兩柄長刀藏匿于猩紅衣袍之中。
青衣只是指尖輕彈。
到了現在的境界,哪裏還需要什麽飛劍?
在她身邊,一切皆是劍,滿天飛雪是劍,清風拂面是劍,萬家燈火也是劍,何來有劍無劍一說?
只是一息間,在青衣身旁的萬千飛雪已被煉化,淩厲直奔紅袍而去。
(——————)
一位身穿靛藍衣衫的少女再不掩藏修為,如同一枚鋒銳長刀,氣勢浩大地奔于長明城中,掠過嘈雜人群,直直赴往城門。
李家家主見狀,微微皺起眉,他剛向前一步,想要斥責少女,那少女只是一刀遞出,那男人身旁數件禦身法寶一一炸裂開來,身形瞬間倒撞而出,在男人身後的城牆之上,以男人為節點,一道巨大的刀痕,上下貫穿而過。
男人臉色慘白,倘若不是他身上那件煉化的珍稀本命物,這一刀早以将他一分為二。
他只是有些不敢置信,那小畜生什麽時候有了這份修為?
碧河嘴唇微顫,沒有阻攔,但也沒有繼續看那少女。
少女絲毫沒有因城門數人而停步,只是掠過了高大城門。
她砰然跪下,額頭死死抵住地面,眼睛中滿是血紅。
在城門外,滿地狼藉,到處都是淩厲刀痕與巨大裂縫,殘留的劍氣依然萦繞其上,在那最中間的深坑之中,只剩下跪在地上不知生死的猩紅衣袍,與那襲青衣。
青衣又輕輕咳嗽一下,吐掉那口淤血,她現在的形象也是頗為狼狽,一道狹長的刀痕深可見骨,只剩下眼瞳還算是清明。
那雙豎瞳之中,不再有半分情感,只有冷冰冰的璀璨。
她說出了少女的名字。
“蘇銜玉。”
蘇銜玉涕淚交加地跪在城門,在她身後,左別雲才匆匆趕來,看見身後少女的身影,蘇銜玉如同看見最後的救命稻草,死死地抓住了少女的衣裙。
她的眼前很是模糊,完整的話語也說不出來,只能反複說着,求求你。
哪怕廢掉白翡和她的畢生修為,甚至是打斷他們倆的四肢也行,她只要白翡活着。
她根本不想這樣,大家為什麽就不能永遠像昨天那樣呢?為什麽一定要這樣向後走呢?
左別雲沉默而立。
她不敢低頭看蘇銜玉的表情。
“對不起。”
天地之間一片寂靜,只剩下少女一人如同被抛棄的小獸,趴在地上,蜷縮着嗚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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