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女兒紅

第九十七章  女兒紅

蘇銜玉讨厭冬天。

因為太冷了。

與很多人想的不同,并不是所有的蛟龍都親水近水,例如她蘇銜玉就不喜歡陰暗潮濕之處,在長明城中的時候也是,每到寒冷冬天,她總是将衣服穿得厚厚實實,像是被裹起來的粽子,碧姨總是在教她練刀前,一臉嫌棄地幫她一件一件地把衣服脫下來,她哆哆嗦嗦地站在那裏,就像是一只被剝光的小麻雀一樣,瞧着委屈又可憐。

每每練完刀後,她都會飛快地裹上溫暖毛毯,碧河一邊将手伸進蘇銜玉的衣領裏,指尖摩梭着少女的後背,替她按揉脊梁穴位,一邊有些憂愁地說,怎麽會有這麽怕冷的蛟龍啊,這要是生在城外,豈不是要把你凍死了?

蘇銜玉總是眯着眼睛,舒舒服服地感受着那股流淌于五髒六腑的暖流,一邊有些羞赧地笑。

如果她不是出生在長明城中,她會怎麽樣,這個問題蘇銜玉從來都沒有想過,在她開始記事起,她就是被白翡帶大的。

老人告訴她,她姓蘇,叫蘇銜玉,因為她出生時,口中含着了一塊玉,那塊玉是她的道。

玉怎麽能是道呢?蘇銜玉怎麽想也想不明白,難道她想要入上五境,就要全身上下挂滿玉?那未免也太滑稽可笑了。

在長明城中,很多人都想要自己死,蘇銜玉對此心知肚明,她當然不是傻的,也許只有那個叫左別雲的姑娘才會覺得她是個什麽都不懂的,有些時候蘇銜玉自己都覺得左別雲也有點傻,正直得像根木頭,那麽認真地與他人争辯蘇銜玉到底有沒有錯,連累着她自己都沒什麽朋友。

其實沒有意義的,蘇銜玉想。

她向來不争不辨,不是因為她不敢或是不願意,而是因為沒有那個必要,這些鄙夷她,仇恨她的少年少女,再過百年,都是一捧黃土,何必與他們計較呢?

她的大道很寬敞很漫長,那些瑣碎渣滓是留不住她的。

話雖如此,但是當左別雲為了她那般争辯時,蘇銜玉還是很開心的。她的這種少女情愫實在太明顯了,就連平日中半點不八卦的白翡都能一眼看穿,老人曾問過她,你是想要與左別雲結成道侶嗎?

蘇銜玉不明白道侶是什麽意思,只是疑惑地看着老人。

白翡告訴她,道侶的含義就是兩個志同道合,惺惺相惜的人一同走修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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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結緣,是同道。從結成道侶那一刻起,兩人就不再有彼此之分了,生死相依,榮辱與共。就算左別雲修行低微,蛟龍的埋骨之術也能讓她能活很久,蘇銜玉的大道也不用一個人走了。

蘇銜玉興沖沖地點了點頭,覺得道侶這個詞聽起來很不錯,很好,她很喜歡。

白翡看着她什麽都不懂的樣子,笑了出來。

老人說,好,那等到左別雲也成年後,他就帶蘇銜玉去找新王提親。

他還和蘇銜玉說了許多他曾聽聞過的,那一片天下的習俗,滿是七零八落的瑣碎,什麽三擡八轎,吵街,走地,埋土,女兒紅,對拜天地,嫁衣,蘇銜玉呆呆地聽着,只覺得道侶一事好像又沒有那麽好,聽起來真麻煩。

他與蘇銜玉不厭其煩地說了許許多多的事情習俗,到最後蘇銜玉都有點打哈欠了,他才笑罵着趕蘇銜玉走。

現在想來,也許白翡早早就想好了自己的結局。

他要拖住左諸煙的時間,他也做到了這一點,也許棄域的封印現在已經打開了,棄域中的所有人都能回到太陽之下了,與無邊無際的黑潮一起。

然後他必須要死在這裏,給那片天下中的所有人一個交代,罪魁禍首已經死了,他也許會因此遺臭萬年。

蘇銜玉怔怔地跪在地上,眼中只有那襲猩紅衣袍。

她只是有點不相信老人就這麽死了。

白翡講過的習俗中,明明說過父親是要在那天開封女兒紅,那是一種在女兒出生時就埋下的酒,等到成親時再挖出來,父親要在那天喝得酩酊大醉的,喝得越醉,就代表對女兒的感情越深,白翡還說,他其實也埋過一壇酒,不過可惜只埋了一壇,他估計不會怎麽醉。

那壇酒就埋在蘇家的衣冠冢後,等着蘇銜玉成親了,就可以挖出來喝了。

白翡還說,真要按輩分而言,他其實算是蘇銜玉的爺爺,但是那蛟龍肯定是不敢來長明城的,所以父親的職責就歸他了。

可是他撒謊了。

白翡怎麽會現在就死呢?怎麽能現在就死呢?

他明明還沒有喝那壇酒呢。

(——————)

左別雲站在高聳城門之下,衣物被雨淋透,沉重地拖挂着,在她身旁,身着靛藍衣裙的蛟龍少女跪在地上,目光呆滞,仿佛連靈魂都跟着那顆頭顱的滾落而消散了。

左別雲并未低頭看向她,而是遙遙望着遠處那襲手持三尺青鋒的青衣姑娘。

左別雲想問的事情有很多,但當她與那雙詭谲的冰冷豎瞳對視時,她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話語瞬間如鲠在喉。

很多人不明白為什麽在平日中,一向謙遜守禮的左別雲極少稱呼左諸煙為師父或是師尊,這并非是因為她不尊重左諸煙,而是因為在左別雲心目中,左諸煙于其說是該被敬畏的師尊,更像是一個溫柔的,一個可以依賴的,一個不會傷害或是欺騙她,像是仰慕的長姐一般的存在。

在初離柳雲城時,那段時間的晚上她總是會因為噩夢而醒來,醒來後會感覺特別冷,仿佛周圍的黑暗中隐藏着成百上千的怪物,它們張牙舞爪,随時會将她拖進夜幕中的黑暗。

這是左別雲從小一直都有的一個恐懼,她害怕在半夜時醒來,因為在模糊的月光下,熟悉的奶奶的五官會變得尤為陌生可怖,所以她從來不敢自己起床上廁所,她情願第二天因為尿床而被打罵也不願離開唯一給她帶來安全感的被窩。

所以當小姑娘醒來後,她不敢睜眼,因為她不想看見那襲青衣也變得可怖陌生。

那種恐懼并沒有持續很久,因為坐在床邊靜坐修行的青衣姑娘注意到了她的顫抖,她沒有詢問緣由,只是輕輕撫摸左別雲的臉,告訴她自己在,不用怕。

說來奇怪,當青衣姑娘溫熱的手撫摸在左別雲臉頰上時,從那天起,左別雲就再也沒有恐懼過黑暗了,那些模糊扭曲也不再那般可怖了。

她從小都是這樣,特別沒有安全感,那抹青衣給她帶來了一種叫做家的安心感,仿佛就算有一天天塌下來了,只要那襲青衣在,就沒什麽好怕的。

但是當她此時望向那雙詭谲豎瞳時,左別雲的臉色有些發白,她下意識地恐懼那雙眸子,那雙眸子中的冷漠與詭谲幾乎化作了實質的鋒刃,再沒有了往日的溫和與熟悉。

青衣沉默了很久,她始終沒有說一句話。

最終,左諸煙只是轉身,走向了漫無邊際的黑潮。

她取出了腰間的石笛,輕輕甩了甩,石笛上沾滿了她的血,她拿着石笛,看了一會,像是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吹響了石笛。

那只奇怪的姽水來得很快,水面很快就浮現出了諸多波紋,一具新棺浮出水面,但是這一次并未像上次那般,那姽水沒有上岸,它只露出了那個巨大的頭顱,用那雙眼眸小心翼翼地觀察,藏匿于水中。

它沒有害怕左諸煙眼中的詭谲,而是比上一次更加欣喜懷念。

“可以送我去最南邊嗎?我要去通往妖域的封印那裏。”

當那姽水反應過來青衣是在與自己說話後,幾乎是有些手舞足蹈地點頭。

那般可怖的外貌,居然也能給人一種“憨厚”的感覺。

青衣姑娘輕聲說道:“對不起,我不是你認識的那個人。”

那只巨大的姽水只是搖了搖頭,手舞足蹈地比劃着,像是想要安慰着眼前有些落寞的青衣女子,它張口阿阿道,青衣姑娘聽不懂它在說什麽。

它慢慢靠近岸邊,伸出了手,青衣走上了那只巨大的手掌,它小心翼翼地捧着,像是捧着什麽珍貴的東西一般,慢慢向下沉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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