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章
第 4 章
似乎方才閉上眼沒一會,慕遲夜便被一陣高亢的號角聲吵醒了。
他懵了片刻,一時間竟不知現在到底是白天還是黑夜,直到絲絲縷縷的暗光由掀開的窗處射進來,他方才驚覺,約莫已經是深夜了。
他想起白拓的話,應當是敵軍已經攻上來了。
慕遲夜翻身而起,随手套上衣物便沖出去,撩開門簾的一刻便感受到了不對。
太冷了——一股徹心扉的冷意徑自撲面而來,這決計不是四月該有的。
慕遲夜腳下一頓,一個幾乎決計不可能的念頭浮現在他心中——但這太荒謬了,而若是當真如此,他并無法猜想,白拓是如何撐得住這麽久的。
那并非人力所能夠抵擋——饒是白拓再驚才絕豔,也當不得一力降十會。
而越向前走,他心下越沉。
至戰場處,他終于确定了——他所料想到的那種最最糟糕的局面出現了。
對方陣營中,有一位天師。
他其實早猜到應當如此,但他未曾料到的是,那天師走的并不是正道,他現下施展的術法,乃是一極極陰毒,也極極厲害的術法——“鬼兵”。
那一萬來犯之人,并非真真正正的、擁有血肉之軀的人類,反倒是一萬被從閻王門前召回來的惡鬼。
這便也講得通了,為何這萬人到達距離國都如此近的地方,卻并無一人看到——他們本非人,掩人耳目不過心念一動間罷了。
慕遲夜深深皺起眉,四下張望着,意圖看見一個人形來。
但四面八方俱是陰沉沉的陰氣,并無一人。
若是其餘天師,恐怕會下意識先想想自己是否被蒙蔽了,但慕遲夜不會。他的眼睛本便能夠看出一切真實,此地無人,那便是真正的無人。
慕遲夜沉吟片刻,右手用食指在另一只手上畫了一道陣法。陣法散出幽微的冷白色光芒,中心那一道類似于指南針的東西動了動,最終偏轉向一個方向去。
但卻偏轉的并不完全,後繼無力似的。
慕遲夜蹙了蹙眉。
但此時他也沒有其他法子,于是只好朝着指南針指向之處奔過去。
沒走出幾步,忽聽濃霧中有人揚聲喚:“慕兄。”
慕遲夜一偏頭,看見林先生匆匆行過來。
他一向整潔的衣袍有些微的淩亂,面上略透出些淡淡的焦慮來,但他還是并不像剛剛經歷一場惡戰的模樣。
他望見慕遲夜,擡手向他揮了一下。
然後簡短地道:“這邊。”
慕遲夜緊走幾步,幾乎要跑起來,方才堪堪跟上林先生的腳步。
半晌,林先生低低道:“小心些......為守京已搭上了這麽些條人命,不該再多任何了......”
這句話說得頗為古怪,慕遲夜面有異色地望了一眼林先生。
他心中有了些隐約的想法,卻不很明晰。
但當下并不是深究的時候,他于是按捺下心頭蠢蠢欲動的念頭,再加了速度,揚起聲音問他:“白大人對付的,是鬼兵?”
林先生應了聲。
“鬼兵如此歹毒的東西,白大人一介肉體凡胎如何對付的了?”
“快到了。”林先生忽然剎住了腳步,揚首示意:“慕兄自己看吧。”
饒是慕遲夜,也被眼前的景象震了一震。
一道道陰風中裹挾着一個個隐綽的人影,在他們沖撞的中心,蕩開了一道乳白色的光環——那光環恰好圈起了所有陳軍。
而光環中心,是深深皺着眉頭盤膝而坐的白拓。
慕遲夜頓了片刻,喃喃:“我不記得史書有說,白相竟也是一名天師......”
“他不是,”林先生不知何時行至他身邊,望着那一道乳白色光暈,微微嘆了一聲:“至少不算是——不過跟着個三腳貓的把式學了兩招罷了。若是他當真是個天師,便不會落到如此境地了。”
慕遲夜微微一怔。
他再一眼望過去,這一眼叫他看到了些第一眼不曾看到的東西,也叫他驚且怒起來:“他......那邊那人,拿活人做鬼兵?!”
林先生不曾言語。
若是自己當真修出了鬼兵之道,那麽即使這法子陰毒且為整個天師界所厭棄,但至少也勉強夠得上光明磊落,而若是将活人做成鬼兵,便不同了。
活人做鬼兵,便是以活人肉軀為引,将鬼兵封入肉身中。如此,雖然引鬼兵容易得多,控制亦然,但這些個活人的魂魄,卻是存不住了的。
怒氣漸漸在慕遲夜心間發酵起來。
“活人做鬼兵,”他咬着牙,氣急反倒笑了:“我倒要看看,你受不受得住這反噬!”
慕遲夜雙手一擡,平平攤開,低喝一聲:“去!”
他手中似是沒有一物,饒是目力最好的凡人也只能看得清一道模糊的白光。
在那陰氣最為雲集的上空,依稀間似乎多了什麽,下一剎便與陰氣悍然相撞,炸出一團強悍的煙火來。
一瞬間所有鬼兵的動作都靜止了,似是幕後者正驚疑不定着。
慕遲夜伸出手,連彈五下,一連串細小的光點慢慢飄出去,卻在甫一觸及陰氣時便忽然光芒大盛,将陰氣幾乎一掃而空。
似乎不過瞬間,便有許多鬼兵倒下去,掙紮抽搐片刻,最終化為一具具半腐的屍體。
幕後者再坐不住了,一陣嘹亮而急促的口哨聲之後,剩餘的陰兵皆幾乎倉皇地逃了回去。
那道乳白色的光圈也似是再堅持不住,光芒微微躍動幾下,最終破碎了。
白拓睜開眼,便有血線從他唇角落下。
慕遲夜餘光瞥到林先生松了一口氣似的,整個人都松懈了三分。他看見白先生站起身沖他們抱拳示意,于是也有模有樣地抱了抱拳。
他深深吐了一口氣,想要将方才所見所聞一氣兒吐出來似的。
然後對着走來的白相道:“白大人,若有能力,将他們也好生安葬吧——他們本是無辜之人,不過做了狼子野心之輩的犧牲品罷了。”
白相自然看到了方才那一幕,深深望了一眼那些半腐的屍體,點頭應下。
這是這許久以來頭場勝仗,大大振奮了兵士的勇氣,往日因着敵人打不到又殺不死的消沉一掃而空,士卒們各個都亢奮起來,還有好些專程跑過來為他慶功的。
白拓自是知道振奮士氣的重要性,見現下士氣如此高亢,自然要推波助瀾一把。反正敵軍中那掌控着鬼兵的受了重傷今天晚上一定來不得了,便擺出些牛羊肉并果蔬來,燃了一堆篝火,一副徹夜狂歡的架勢。
自然不是真正的狂歡。軍中禁酒,士兵也需時刻保持警惕,至多一二時辰,便應當各自散了休息去。
但這一二小時也頗叫慕遲夜苦惱了。
畢竟他之作為也算在衆目睽睽下,衆人自然知道此次大捷他該居首功,于是不斷地有兵士來以茶代酒敬他,不過三巡,他便有些頂不住,尋了個借口逃也似的離開了。
過了一二時辰,估摸着人都散盡了,方才悄悄摸到空地上。
人果然散了,這叫慕遲夜舒了口氣。四下一張望,也不急着走了,随意在将熄的篝火旁尋了個地方坐下,微微舒展了一下身體,伸出手去烤火。
這一天也頗叫人疲憊,何況這具身體上還有傷未愈。
篝火烤的他渾身發暖,不久,慕遲夜便有些昏昏欲睡了。
忽然身邊一陣細微的聲響,慕遲夜懶洋洋掀開眼皮,看見林先生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他随手将提着的葫蘆擱到一邊,學着慕遲夜的樣子伸手烤了烤火。他眸光有些潋滟,面上微微的有一層薄紅,約莫是當真喝了一點酒。
但又不至于醉,至多有些微醺。
慕遲夜徹底掀開了眼皮,挪了挪身子給林先生騰地兒。
許是喝了些酒的緣故,今夜的林先生也并不那麽同尋常。
他定定望了慕遲夜半晌,直看得慕遲夜有些不自在,方才将眼光投入篝火中。他慢慢的将右手攏回袖中,許久,方悠悠道:“阿慕,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慕遲夜也盯着篝火愣神,聞此,瞥他一眼,并不答話。
林先生也并不等他答話,自言自語般道:“許久之前,曾有個傳說,不知你可曾聽過?”
火光映在他面上,将他墨黑的眸中映出一片詭谲的橙,于是平日裏空透的眸子便染上深深淺淺的霧,再看不明晰了。
“青丘有狐,若是修煉到極致,狐能生出九尾,世人便謂之九尾狐。”
“這一族天資極高,修成八尾并不在話下,但由八尾到九尾,除了修為,卻還有另一個門檻要過。”
慕遲夜已經知道了林先生想要講什麽故事,但他并不曾出聲打斷,僅僅安靜地聽着。
“若想要生出九尾,這一族需得下凡去,滿足一個凡人的心願——然而滿足心願此事,本便是要掉一條尾巴的,生一條,又掉一條,仍然是八尾,又如何可稱為九尾狐?”
“這成了個無解的死結,九尾狐便漸漸僅成了神話中一個象征,幾乎所有狐族都不相信他們之中的一位當真可以修出九尾——直到一只狐下凡歷劫時,那凡人許願讓他長出第九條尾。”
火快熄滅了,慕遲夜不得不伸手再靠近了些,以驅走身上早春的寒意。
這故事本該完結了的,但林先生頓了頓,卻繼續道:“都說,被歷劫的狐選中的凡人是與狐有緣,殊不知那許願叫狐生九尾的凡人方才是真正的與狐有緣。為感激他,九尾狐舍下的寶物,比任意一個凡人許願要求的都多。”
火堆終于燃盡了。
林先生望了望天色,站起身來。方才氤氲在眸子中的霧氣似也消了個幹淨,他微微笑了一下,撣了撣衣角,提起酒葫蘆,将滿葫蘆酒盡皆傾到地上:“不早了,慕兄早些去歇息吧——用我的營帳便好,我自有去處。”
慕遲夜緊接着站起來,想要問些什麽,林先生卻已然走遠了,幾個呼吸功夫,便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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