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章

第 5 章

慕遲夜回到林先生的營帳中,躺下,卻久久不曾入睡。

思緒有些繁雜,一時間想起白拓與這五百餘将士,一時間想起敵方“制出”的萬員鬼兵,一時間思緒卻似乎轉移到些更隐晦的東西上去了——那是他表層意識也不曾意料的隐晦。

将至天明,慕遲夜方才沉沉睡去,及至天色大亮,又倏然驚醒。卻不知為何,雖然睡得極少,精神卻很不錯,那些個頭天晚上困擾着他的問題,如今皆不見了蹤影。

撩開簾子出去,望見白拓正守在門口,望眼欲穿似的。

看見他,白拓明顯愣了愣,問他:“林先生如何?”

慕遲夜哈欠打到一半戛然而止,皺起眉頭:“林先生?你不知道他去哪裏了嗎?——我以為他找你安排了去處。”

話音剛落,白拓便低咒一聲,幾乎連禮儀亦是潦草得幾乎于無的,轉身便走。

慕遲夜心下生出些異樣,這點異樣之感叫他緊走幾步跟上了白拓,問:“林先生到底怎麽了?”

白拓一面腳步匆匆地奔着一個地方去,一面随口的敷衍:“無妨......不過我有現在便要叫他做的要緊事找他罷了。”

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他面上的隐憂。

白拓不想說,慕遲夜便也不再追問,跟着他的腳步走了數個地方,直到白拓尋過最後一處,頓住腳步,眉頭深鎖。

慕遲夜忽然感到些古怪。

白拓之擔憂,一路以來皆是純粹的擔憂,并不曾摻雜任何其餘情感。一路未見人時不曾焦慮,而最初得知林先生不在時,雖有擔憂,卻并無太多出乎預料之情感。

就好像......他對林先生在此時消失,是早有預料的。

在這個幻境待了這麽久,慕遲夜頭一次清晰地認識到,這是個幻境。

他想了想,直言便問白拓:“大人可知道林先生去向何處?”

白拓微微怔了怔,苦笑:“當真瞞不過你......我大概知道林兄要走,但去向何方,要去做什麽,卻并不很清楚了——只依稀知道,那當是一件極難辦的事。”

慕遲夜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白拓所言,八成不是實話——若是他所言當真,即使擔憂,也沒道理上下跑一遭,試圖去尋到林先生。

想了想,慕遲夜道:“可否與我講一下,大人與林先生是如何相識?”

白拓自無不可。

他想了片刻,方才慢慢道:“時日太久,那時光景,我已有些模糊了......只依稀記得,那時瑾瑜剛剛起義,年紀尚輕,我也亦僅僅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兵罷了......我記得當時我不知怎的遭了虎,那虎将要一口要了我性命時,林兄一刀便斬下虎頭,救了我的性命。”

慕遲夜微微皺了皺眉。

這描述,初聽不覺,越聽卻越發耳熟起來——這正是他在史書上看來的,陳王與白相的初遇光景。

據說,也正因為陳王救了白相性命,白相方才會死心塌地地追随陳王。

幻境依托于現實,并不會憑空産生,但些許不很清楚的地方幻境會自發将其補全,而它所補全之處,往往會有些纰漏。

這便該是幻境中“幻”的部分了。

林先生當是幻境憑空捏造的,而他所頂替,約莫就是陳王的位子。于是白拓對待林先生的态度便有跡可循了,那種相交甚篤卻又不失恭敬的态度,現在想來,也該是曾經關系極密切的君臣之間的關系。

但,關于林先生的部分實在太過于人性化——甚至他是頭個叫慕遲夜常常忘記自己身處幻境之中的人物。

思及此,慕遲夜又皺起眉,這不很對。

白拓已待了他許久,此時終于開口:“不知......慕兄可想到對付那鬼兵的法子?”

慕遲夜的思緒便被這一句話打斷了,他将放在林先生身上的注意收回來,也迅速撿起正事,正色道:“不知我們軍中,糧草可還夠幾日?”

白拓道:“我們本不是來打仗的,并不曾帶太多糧草與武器。至多再撐四五日,糧草便該告罄了——武器大概還能撐過三次襲擊,具體時間,我估不大出來。”

慕遲夜微微抽了一口涼氣。

武器倒是其次,糧草當真已是極要緊的了。對方主帥的傷,沒有十數日是修養不好的,于是這十數日他們便有了些喘息之機,而若是糧草斷絕,不用十數日,即使四五日,也足夠叫陳朝的軍隊喪失一切戰力以及鬥志了。

所以他們不能再等着敵方來襲擊了,他們需得主動出擊。

慕遲夜想了想:“你讓我好好想想,晚上,我晚上給你答複。”

白拓微微颔首,頓了頓,忽然沖他行了個極重的禮——在陳朝文化中,這般禮節幾乎已是僅比見天子的五體投地之禮稍低一籌的了。

慕遲夜退了一步,并不受這禮。

白拓也沒有堅持,僅僅極認真地對他道:“慕兄,拜托你了。”

慕遲夜忽便感肩頭沉重,也便是這一拜,他忽地意識到了白拓真正想說的是什麽。

在白拓印象中,他們還不曾死去,他們還依舊是有血有肉的人類。意識到這一點後,慕遲夜倏然讀懂了白拓的未竟之言。

——拜托你了,這些個将士的身家性命,皆牽系在你身上了。

他頓了頓,很鄭重地道了一聲好。

他在林先生的營帳中待了一個白天,至夜幕降臨,他方才攜了一卷紙出門,略一打聽,便尋到了白拓的所在。

一見面,白拓便迫不及待似的問他:“慕兄可有法子對付那些個招式了?”

慕遲夜道:“自然,破滅那陰兵,在我看,并不算很難的事,頂多有些麻煩罷了——最簡易的法子,便是擒賊先擒王。”

白拓足足愣了十數秒方才反應過來,搖頭,斷然道:“不可。且不說那萬餘陰兵,光是虞軍那固若金湯的守衛,都夠叫你喝一壺的了——抑或是,你能夠有信心逃脫得過?”

慕遲夜想了想,笑道:“我這就是所謂的,藝高人膽大吧?”

白拓依舊不很贊同的模樣:“為守國都已死了太多人,我并不想再造成無謂的犧牲了。”

一番争論,最後二人各退一步,商定先暫緩幾日,将之前探聽的諸多消息彙總一番,好生做個準備,再去探敵營。

白拓離開之後,慕遲夜緩緩收起面上笑意,皺起眉——這反應太不對了。

太不對了。

依照白拓的性子,于他,首要的大概是叫追随他的将士活下來、将陳國的國門給守住吧。

而這般幾乎是走投無路的境況之下,有一人能夠且願意解決敵軍,将這兩件事一次解決,他最先關心的,竟是這人有無危險——甚至這危險是危及不到生命的。

這太詭異了,令慕遲夜忍不住的多想。

一個幾乎是匪夷所思的猜測在他心中形成——一切都很合理,除了他本身。

白拓此時恰去而複返,将懷中卷宗攤到慕遲夜面前,輕輕籲了一口氣:“我能找的出的都在這了......不多,但也是聊勝于無吧。”

慕遲夜道了謝,探究般望着他,将靈力攏到雙眼處,世界忽地轉了個模樣,白便倏然生出了極大的變化。

破爛的長袍染了層疊鮮血,長發散落,凝固着暗紅色的血污。他身上大小傷痕不計其數,一只手扭曲變形不成樣子,但致命傷約莫在心髒,那裏破了一個大洞,依稀看得見餘下的半個心髒。

慕遲夜心頭一跳,忽地撤了靈力。

“......這個是我們短兵相接不久時打探出的,如今形式大變,無甚大用處卻還是可以做一個參考對比的......”白拓忽然停下,皺眉望他:“慕兄?”

慕遲夜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無事。

頓了半晌,他忽然道:“似白兄這般人,倒是少見。”

白拓似是有些微訝:“哦?何以見得?”

慕遲夜低聲道:“如今,雖然陳國未曾一統天下,卻也差不離,白兄又在陳朝貴為一人之下的丞相,說是權傾天下也并不為過了。官場污濁,白兄卻是個少見的善人,還依舊保持着赤子之心......在下佩服。”

白拓擺擺手,笑道:“當不得,當不得,只不過我與陛下走得近些,些許流言蜚語影響不到,方才有能力恣意罷了......”

慕遲夜卻并不管顧,兀自繼續:“白兄性子沒得說,能力也是萬裏挑一的,并不以好惡決定賞罰升遷,這點當真是極不容易的。”

他頓了頓,白拓聽得出他依舊是有未竟之言,便并不答話,僅僅望着他。

白拓能夠被譽為千古一相,自然是有其原因的,人品能力皆是上上品,這也正是慕遲夜決定這麽做的底氣——無論如何,白拓都幹不出因着一個懸而未決的事滅口一類行徑。

于是慕遲夜一口氣接下去:“——白兄如此品貌,竟不想知道史書是如何評你的嗎?”

白拓面上似是有一瞬間褪去了血色。他想要張口說什麽,嘴唇微微動了動,卻終究沒有出口。

見他如此,慕遲夜便也幹淨利落地挑明了。

“白兄被困在此地輪回如此之久,從來不曾不甘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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