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章

第 10 章

慕遲夜目送着林先生的身影消失在小路盡頭,方再轉過身。

從林先生那裏聽來前因後果之後,他便有些難以面對此時那些仿若不曾遭遇過那般災難的軍士們了——即使他們僅是幻像。

他拍了拍手,低聲道:“我完成了。”

這凝固的幻境中,似乎倏然刮起了風。

那風徑卷過四下場景,叫一應樹木花草皆寸寸化作飛灰,露出這幻境漆黑、虛無,仿若從不曾存在過任何事物的本質來。

以白拓為首的一應将士皆虛虛地踏在這片空無中,身上漸漸散出幽藍色的光來。

恍若大夢初醒,白拓向他微微笑了下,那笑是極空靈的,幾乎沾不上絲毫人氣來。

慕遲夜無言的向他拱了拱手。

白拓亦還他一禮,他的動作也不很像人了,渾身上下似皆輕飄飄的,無一絲重量。

然後他開口,依舊是熟悉的嗓音,卻似兩聲貼得極近的二重唱一般,透出些空透的回音。

“慕兄......在下感謝你,還我等一個解脫。為此,我等願意滿足你一個願望——不拘任何願望。”

這倒有些新奇了。

慕遲夜從來不曾聽說過有任何幻境,進入者破解之後,還可以順便被滿足一個願望的。但這幻境本便極古怪,自也不能以常理度之......思及此,他試探:“我想要一筆我一輩子花不完的財富,你也給我?”

白拓輕緩地微微笑了下,手擡起來,五指舒展,手心中,便漸漸凝出了個卷軸的形狀。他道:“這是我朝秘寶所在,本為應急之用,最終卻為人所忘。那裏還不曾被人發掘過,一應金銀器物,約莫抵得上我朝全盛時十餘年的收入了。”

慕遲夜挑眉,笑道:“那這可真是個巨大的誘惑了。”

白拓亦笑道:“誰說不是呢?”

但他似乎絲毫不曾為其所動,沉吟片刻,忽地沒頭沒尾抛出了個疑問:“難道以前,就不曾有人解過你這幻境?”

“有。”白拓垂下眼,頓了頓,輕道:“曾經這幻境不似現在這般強大,有不少人解開過,但三十六年前,忽有一股極強大的力量駐入這幻境......從此,便再沒有人解開過了。”

這是個沒聽過的情況。慕遲夜頗有興致地追問:“能詳細說說嗎?”

白拓微怔,苦笑:“我只知道這些,餘下的,我也不知道了。畢竟我生前,于你們之道,也不過是個半吊子罷了。”

“行吧,”慕遲夜渾不在意地揮揮手,林先生所說怨氣在他腦中溜了一圈,被打上個可疑應當追查的标簽,又被暫時抛開。

他道:“再讓我想想我想要什麽。”

白拓微微颔首:“無妨,你慢慢想便是。”

慕遲夜便撩起衣擺,席地而坐,阖上眼,就這樣當着他們的面徑自入定了。

白拓所言之事,并不是沒有疑點的。其中最大的疑點便是——曾經有許多人破過這幻境,那麽,難道破除幻境的那些人中,沒有一人求過財嗎?

人之所欲,總是繞不開權,色,財這三樣。縱使那許多人皆是天師,慕遲夜也不信他們之中竟無一人有絲毫財欲。

那麽,假定有人曾求財,那所謂陳朝秘寶,怎麽還會存在呢?

且他們被困囿于此,斷是無法再賺到錢的。求財,應當是已經求不到了才是。

且,慕遲夜忽然想到,白拓不曾說過他會送他出去,反倒僅僅說:“我能夠滿足你一個願望。”這是不是就意味着——這願望滿足之後,他便會永遠困在這裏。

于是有許多人破除幻境之後,這能夠實現人願望的幻境之名方才半分不曾被人所知;于是他們才能夠實現所有的願望。

畢竟造一個幻境,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

這僅僅是個猜測,但這猜測足以叫人毛骨悚然。

而若是這當真是個局,破局其實并不很麻煩。只要許願能夠從這裏走出去,這“局”的兩方便相悖了,為實現他的願望,他便能夠回到現實。

想到這裏的一刻,他忽地靈光一現,腦中浮現了林先生的話。

我想請你給他們一個安息。

——如果這并不僅僅是個随口而提的請求呢?

再向前回溯,林先生在孤身闖敵營的前夜,提着酒葫蘆坐在篝火旁邊對他講的故事也慢慢浮現在他腦海中。

那是個九尾狐的故事,他很小的時候便已是耳熟能詳了。

但林先生最後,似乎還添了一句。

那是什麽來着?

——“都說,被歷劫的狐選中的凡人是與狐有緣,殊不知那許願叫狐生九尾的凡人方才是真正的與狐有緣。為感激他,九尾狐舍下的寶物,比任意一個凡人許願要求的都多。”

慕遲夜兀然有種預感,其實這句話,才是林先生所敘述的最關鍵之處。

他腦中靈光乍現,倏然間一念靈臺分外明,幾乎忍不住縱聲長笑,最後終于在念及白拓等一應将士時堪堪忍了下去。

他站起身,撣了撣衣擺,笑道:“我選好了。”

白拓也微微笑道:“哦?願聞其詳。”

慕遲夜定了定神,沉聲道:“我想讓你們解脫。”

詫然一瞬間自白拓眉宇間流露。

然後他極快地穩住了自己的表情,雖仍舊是笑的,眉宇間卻終于浮出些倦色,仿佛挑了幾百年的擔子,終于能夠放下了一般。

他攤開掌,輕聲道:“......如你所願。”

話音方落,他們的身體上淡藍的光芒便大盛,然後收束成一片片翩纖的蝴蝶,逸然飄着,飛向遠方。

遠方,漸漸多出了一點細微的光。

那點光芒漸漸近了,越近越大,慢慢形成了一個充斥着白光的洞口。

淡藍色的蝴蝶便一只只的從這洞口飛了出去。

那些将士的身形也越來越淡了,一個一個的消失,最終只剩下了白拓一個。

白拓沉默片刻,眼睛依舊望着那片藍色的蝴蝶,與那個愈發逼近的洞口,卻忽地輕聲道:“我在這裏守了這麽多年,你是第一個。”

慕遲夜偏了偏頭:“嗯?”

“你是頭一個,除了自救之外,竟能想着叫我們解脫的。”白拓道。

“除了自救之外?”慕遲夜敏銳地抓住了關鍵字:“所以,曾經還是有人自救成功的?”

“有。”白拓的眼神終于從那片蝴蝶上收回來,卻僅僅浮皮潦草地自慕遲夜身上一掠而過,便又回到蝴蝶身上:“第一次,他們都會選些財權一類,甚至有幾個求了長生,但每次他們選完之後,我都會問他們一句‘确定嗎’。”

“大多數仍舊是不會改變選擇的,但也有那麽些聰明人,發現了問題,改變了自己的選擇,最後得以生存,但不知為何,一出去便被抹了記憶,也叫這險惡之地不曾留下只言片語。”白拓聳聳肩,低聲自嘲:“但我也總算幹了件好事吧。”

慕遲夜頓了半晌,方道:“白相能有如此作為,便是足以叫人欽佩了。”

其他将士所化的蝴蝶皆已經逼近洞口了,由白拓脫身而成的蝴蝶卻依舊沒有幾只,顯然是在強行抑制。慕遲夜便再道:“若白相有什麽未了之願,可以同我講。”

白拓幾乎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低笑了聲,道:“不必。”

他的眸子一直望着那片蝴蝶,幾乎是漫天飛舞的蝴蝶大片大片地撞入光洞中,慢慢僅剩下寥落的三兩只。

有一只盤旋數遭,竟向回飛了些,繞着白拓轉了一圈,似乎是無言的催促。

白拓伸出手,任由它在自己的指節上停駐片刻,目送着它親近地碰了碰慕遲夜的肩膀,方漸漸飛遠,道:“我曾經做過承諾。”

慕遲夜送走那只蝴蝶,一聲不吭地轉過頭來聽白拓說話。

最後一只蝶也沒入光洞,白拓方收回目光。他眸中有些沉黯,輕聲道:“我承諾過的,我承諾過,我要送他們回鄉。”

他身上再壓抑不住似的,倏然間爆出大片大片的蝶,他便在這片蝴蝶中,回眸,沖慕遲夜笑了一下:“這個承諾拖了好多年。”

“但......總算還是完成了。”

他的身體全然隐在蝶海中,再看不見了。

慕遲夜沉默的望着白拓消失在那道光中,深深地彎下腰,一拱手,最後用陳朝的禮儀,送了這陳朝的丞相一程。

然後他邁步向前,幾步,便沒入那道光中。

眼前茫茫的刺目的白叫他眯起了眼,半晌,殘餘在視網膜上的殘影似的白色方才褪去,他眨了眨眼,發現自己依舊躺在總統套房的卧室中。

天方蒙蒙亮。

他推門出去,在冰箱裏取了一瓶礦泉水,赤着腳走到陽臺冰涼的瓷磚地上。冷意激得他一顫,卻也真正叫他清醒了過來。

他斂起那些殘餘的情緒,靠着欄杆,安靜地望着東方的日出。

那中年總裁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打着哈欠推開房門,見陽臺上站了個人,被唬了一跳,再定睛一看,看清了那人是誰,方才放松下來,撓着稀疏的發頂,嘟囔着:“大師啊......吓死我了,我還以為是誰呢......對了大師,昨天晚上出了狀況沒有?”

慕遲夜側過身,笑道:“有。”

中年人的瞌睡立刻便醒全了,哆哆嗦嗦地四下環顧:“什......什麽狀況?”

“與你無關,”慕遲夜随意的揮了揮手:“......不過是我認識了個可敬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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