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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幾人渾然不覺。

年輕的掌門正向幾位老邁的長輩投來目光,裏頭壓着幾分不易覺察的好奇。

她叫林尋真。

比在座的各位年紀都小上一輩,卻已經貴為一派掌門。

太初境當年以劍宗發家。她是太初境開宗立派以來,第一個并非是劍修卻當上掌門了的人物,稱得上是劃舊迎新驚天動地之大舉。

每日對着一群老人發號施令,尋常人都會心裏犯怵。可是林掌門心性過人,這方面倒是如魚得水,只不過——

那群長輩們的茶後閑談,她難以摻合得進去,不過每次有什麽風草動,林小掌門總是支着耳朵聽得津津有味。

待到諸峰長老陸續來齊以後,掌門便宣布,萬年如一日的晨會開始。

如今宗門一切太平,若無大的變故,就只剩下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柳尋芹落座以後,神态似乎沒什麽異常。

而越長歌瞥了她一眼,背脊則莫名撐直了幾分,姿态一反方才慵懶。她今日難得安靜地聽着掌門講話,甚至時不時輕點下颔,似乎頗為贊同。

看起來甚是專注。

看起來罷了。

“自從前些年一戰,魔域的版圖擴大到了大半個九州。其後幾年格局再變,南部留存的仙宗崛起,以我宗為首……”

雖然涉及修仙界曾經避之不及的魔族——但是掌門的語氣卻并不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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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魔之間的确曾掐得你死我活,自上古時代以來,就是天生的克星。不過那都是靈氣複蘇之前的事情了。

現在大家的關系已不再勢拔弩張,甚至在一些方面還有友好的貿易往來。由于隔的近,難免擡頭不見低頭見,相互的觀念多有碰撞之處,撞來撞去,竟然都對互相包容了一些。

掌門在談太初境與魔族的女君前些日子在中部做的一些妖丹、金石之類的生意,有些瑣碎。

越長歌的心中冒出一個念頭,據說魔族那邊好女女成風,也不知自己寫的那些個女子情感話本能不能賣的好一些。

不過如今似乎并沒有什麽體面的渠道。

她也只是想了一想。

餘光總感覺有人在看自己。

越長歌順着那道目光慢慢看過去,仿佛已經忘記,那位子上坐的是柳尋芹。

直到她們二人視線交錯,越長歌才自走神的慢半拍反應中驚覺。

而柳尋芹卻正好低下眸,只盯着茶盞上浮上的一點沫。

剛才像是不怎麽上心的一瞥。

就這樣心事重重地散了會,越長歌留在原地一時沒有動彈,只瞧着兩個師兄走出了掌門殿,然後又看着柳尋芹走過自己身前。

雲舒塵站起身,沖着越長歌笑了笑,“有空來鶴衣峰喝茶。若是可以,把你師姐也帶上。”

越長歌總覺得這話有些意味深長。

雲雲說話真是奇怪。分明柳尋芹也是雲舒塵的師姐,但她偏生要将“你師姐”這三個字咬得這麽重。

指定是故意的。

“我可請不動她。”

越長歌輕蹙眉梢,看起來有點發愁,她望着柳尋芹的影子快要走出殿外,嘆一聲,到底還是起身擡腳趕上。

“柳長老留步。”

大概是因為背後說人被抓了個現行,越長歌的語氣斯文又端莊。雙袖交疊在身前,一點點挪近了柳尋芹。

“今日天晴,只見那遠方山景披金耀光,宛若重明降下,此等風色美不勝收。”

柳尋芹的袖子被含蓄地攥住一縷,輕輕拽過來。

“在下可有幸和師姐去峰上共賞?”

這種酸腐的掉書袋語氣也不知是怎麽凹出來的。柳尋芹聽得百般不适應,嫌棄地抽回了袖子,擡眸一瞥:“不。”

誰知這時,越長歌彈指一揮,天上無聲地飄起了小雨。

這金光和着烏雲一共照耀,竟是半邊晴半邊雨的奇景。

整個靈素峰沐浴在細雨之中,更顯得青翠欲滴。

只見越長歌撐起了傘,手指也搭在柳尋芹的肩上。

“呀,下雨了。”她媚聲道:“柳長老,還不趕快回你家收衣服。”

“……”

雲舒塵落後于她們二人幾步,饒有興致地觀察着行情。于是正巧就瞧見了驚人的一幕——嘴上說着請不動柳尋芹的越長歌,硬生生把她的倒黴老師姐夾在傘下,急匆匆地奔着靈素峰而去。

好事多磨啊。

雲舒塵若有所思地想。

*

越長老再次恬不知恥地蹭上了靈素峰。

很顯然地,她來這兒沒打算走。

柳尋芹被她完全摟在了懷中,腳尖堪堪點到地。一把傘又遮掉了她全部的視線,不知道這女人在往哪兒跑。

她閉上雙眸,卻沒有掙紮,鼻尖被甜膩的花香味道籠罩,簡直就和越長歌一樣,無孔不入,撣都撣不散。

待到二人落地,柳尋芹說:“你還想抱到什麽時候?”

待到傘撤下,天光已晴。

“小氣。”越長歌彎唇一笑,雖放了她,指尖若有若無,還是蹭了一下她的臉蛋:

“本座深思熟慮了一番,想來實在還不起你,那便只能——”

“賣身了。”

柳尋芹蹙了眉,剛欲說話,然而一根手指啪地彈起來,點在自己唇上。

“對了。住的穿的吃的。”

那女人眨眨眼道:“可不可以仰仗柳柳的厚愛。不要拒絕我。”

每一個字都渲染着得寸進尺的氣息。

出乎越長歌意料的是,柳尋芹稍微低下眼睫,既不拒絕,也不答應。她面無表情地從納戒找了找,而後掏出一張薄紙。

柳尋芹拿着紙,擡着手腕,遞在她面前。

越長歌詫異:“這是什麽?”

“不認字嗎。”

她偏了下頭,任一縷發絲彎曲于肩膀上,“自己拿着,我手酸。看完了有什麽異議問我,只此一次。”

越長歌将那張紙拿過來,薄薄的一張,上頭卻塞了不少的字。寫得鋒芒畢露,卻又工工整整,一看就是她師姐親手所書。

那是一紙契約。

“幫你打下手是麽,沒有問題。”

“早晨寅時起,亥時歇……啊,好早。”

“等等,包括但不限于清晨采藥,日常清理,丹房倒爐渣,分斂藥材,運貨上山,勸退來鬧事的病患,清算每日進出賬,收集所需藥材,試藥……”

越長歌蹙眉看了半晌後,她将紙拿得遠了些,一雙本勾人的鳳眸都瞪圓了,顯得有些可愛:

“一天怎麽可能做得完?”

柳尋芹指着一行:“所以全年無休。兩百年以後,還你自由身,這些錢可以一筆勾銷。”

越長歌的手顫了顫,她像是聽見了什麽極為可怖的東西,往後退了一步,“想要累死老娘你可以直說。”

“一把年紀了。”

柳尋芹不緊不慢地抽了口煙,騰起的煙霧讓她的臉色更加淡漠:“有什麽做不好的。”

她又摸出一盤印泥,紅豔豔的,丢到越長歌懷中,“沒什麽問題,便摁個手印。

誰家還随身帶着這種東西?!

感覺像是在畫押認罪。

越長歌撫上自己的美豔臉龐,企圖掙紮着讨價還價一下:“本座大好的青春,怎麽能交代在爐灰掃撒之間。師姐,有沒有另……”

“也可以。”柳尋芹立馬将那張紙收了回來,又伸出一只白淨的手,五指并攏,稍微擡了擡。

“還錢。”

“……”

越長歌徹底無話可說,她将心一橫,拇指狠狠地戳進那盤印泥裏,在契紙下心如死灰地着摁了上去,留下一個指痕。

柳尋芹将契約收入納戒之中,沖她輕點下颔,以示認可。而後便背過身去,只餘一身烏黑娟麗秀發對着她。

“随我來。”

這一路走過去,靈素峰風光秀麗,尤其是植被異常繁茂生機,大抵是這兒木靈根修士衆多,所以受大家的影響,花花草草要長得更好一些。

穿過藥閣,一旁是丹房,再往裏走,便會穿過那群小弟子們的住宅。

峰主大人平時愛清靜,肯定不會和那群孩子擠在一處。這點半點不像越長老,越長老偏喜歡混跡人堆,底下的晚輩也很親近她,時不時來串個門。

于是這一路上七拐八拐,遠離人煙之處,才堪堪見到一座僻靜的院落。

“房間有許多空着。”

柳尋芹看了她一眼,“自己選一個。”

逐漸接受了慘淡人生的越長老,這一路上平複了心情,待走到她私密的住宅,意識到以後都要和這女人擡頭不見低頭見以後,心緒又微妙地翹了下尾巴。

“嗯?”

越長歌輕盈地朝着柳尋芹房門邁了一步,此處并不是第一次來,她自然是認得的。

下一瞬,被人擋住。

“除了這間。”

越長歌一指點上面頰,若有所思道:“你這對聯都要貼兩個呢。”

柳尋芹不由得看向那兩截紅紙——廢話。對聯還能有落單的麽。

修道人一般不過春節,這也是越長歌在某個年節時,非得差人來摁在她門口的,外面還貼了幾張,聽說是她的親筆。

“想來一定是暗示成雙成對的了。”

“……”

她煞有其事地說:“那便得住兩個不是。”

“……”

柳尋芹蹙起眉,擡眼望向她。她對于自己的空間有着很苛刻的距離,雖說并不讨厭越長歌,但是若要突然共住一間,卻覺得有些不适應。

兩人相識的這幾百年來,兩人都沒坐上峰主之位時,倒是和她蹭過幾次覺。不過那時太年幼,記憶終究是模糊不清了。

之後她們有了自己的峰脈,白日由于越長歌常常裝病來探訪,見得很多;但晚上終歸未曾睡到一處過。

“那麽不說話就是默認了——”

那女人正走向她的門,正一本正經還未推開時,卻忽地笑了笑,轉身溜進了她隔壁的那扇門。

她動作得太快,只留下一截飄飛的裙擺。

門內傳來一聲,“不逗你了,早點休息。”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隔着一層木門的緣由,聽起來有些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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