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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當日整整一個下午。

柳長老的醫書,始終停留在越長歌搖扇子時的那一面。

寸步不得動。

柳尋芹對此并沒有什麽想說的。

她聽着藥閣的弟子們也漸漸離去,人聲漸息。

她将書一攏,站起身來,将其卷起,背在自己身後,準備帶回去看。

越長歌自然地跟了上來。

林間小道狹窄,若不想被樹葉子刮蹭,只能一前一後地走。

柳尋芹走在前頭,一頭秀發烏如徽墨,在身後用一根纖細發帶簡約一束。

天地蒼茫間,暮霭一團,她穿着一身淡青衣衫,正逢腰間收窄,宛若娟秀綠竹。

這若隐若現的青色,在灰蒙蒙中顯得格外古樸大氣。

越長歌跟在後頭,想了想,又伸手将她那一根發帶扯散,看着如墨的長發翩然落下。

柳尋芹身形一僵,聽見身後那女人曼聲笑道:“沒什麽,你繼續走。反正也快要到了。”

過了片刻。

“只是覺得你散着頭發的模樣好俏啊,就和年輕時一樣。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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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尋芹頓了頓,沒有回頭理她,嗯了一聲:“你不也一樣,猶在當年。”

還是那麽愛扯她的發帶。一前一後地走路時,喜歡跟在她屁股後頭。一左一右時,則總是習慣粘在右邊。

越長歌問:“當年哪樣?都不記得了,你講講。”

柳尋芹從不愛講故事,只是精準地給出了評價:“花裏胡哨的。”

确切地講,是那個豔光照人,走到哪裏都相當惹眼的越師妹。她能飛快地攀上任何她覺得有趣的人,并且侃侃而談,聊天聊地,自來熟得讓人心驚。

其實她們倆少時關系并不算好。

至少她對越長歌的第一印象不怎麽樣。話多且不靠譜,一問她道法經文就腦袋空空,白長着一張牡丹般美豔的臉龐。

不過那時柳尋芹對所有人的印象都不怎麽樣。對于她的雲師妹也是一樣——病怏怏的,又愛逞強糟蹋身子,糟蹋完還不遵醫囑,煩死了。

猶在當年,猶在當年。

還是一模一樣的人,可時過境遷,心境會變。

柳尋芹自覺年事已高,比以前到底心胸寬廣了些,譬如她現在看越長歌和雲舒塵都順眼了很多。尤其是越長歌,簡直有一個質的飛躍。

“花裏胡哨……”六百餘歲的越長老意義不明地哼笑一聲,将這幾個字念了一遍,此後便沒有再說話。

越長歌目送着柳尋芹進了房,屋內的燈火卻一直不滅。

應當還是在看書。

越長歌知道自己今日下午又擾了她,害得柳尋芹的書沒看完。

果然,她師姐就是這麽一個習慣于今日事今日畢的人,有着自己嚴謹的作息。

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不管是否內門要比試,不管師尊吩咐了什麽,柳尋芹總是有着自己的節奏,仿佛獨立于整個宗門。向陽的小花随着晝夜節律,轉得匆匆忙忙慌慌張張,唯有她這一根細竹,不偏不倚,靜靜向上生長,帶着從容的冷傲。

所以引得人總想去戳一戳她,晃一晃枝丫,讓她相當嚴謹的生命中出現一些無傷大雅的意外。

越長歌在其中收獲着微妙的愉悅。

當然戳多了也不行,那女人會嫌她煩。

越長歌轉身進了自己那屋,知趣地攏上房門。她與柳尋芹截然相反,做事大多一時興起,由頭無非及時行樂。

融融燈火照亮了女人漂亮的側顏,她打了個呵欠,支愣着下巴,大晚上實在無事可做那就寫寫話本好了。

寫到第幾卷來着?

越長歌疑惑地翻了翻自己的存稿,終于回憶起了上一卷斷掉的內容。

比起她曾經寫過的一些禁斷文學,這本越長歌自诩為清新動人。大抵描繪了一個年輕女子平靜的種田日常,吃吃喝喝,一路美食相伴。

撇去主角兒不慎被自家田裏成精了的可愛花妖草妖茄子精一起拱了的內容不談。

總體的确很是清新。

越長歌決定下一只寫山藥精,但是仔細一想,卻無法将可愛的姑娘與那種粗糙疙瘩聯系起來,于是作罷。将山藥劃去,改成了自己愛吃的筍。

筍子成精應該是什麽樣的?瞧上去年紀很青蔥,牙尖嘴利,心思卻單純,穿着淡綠色,皮膚白生生,聲音脆脆的。

脆脆的。

宜下鍋翻炒,或清煮,或涼拌腌制……

不妙。

她支着下巴想得出神,卻發覺自己餓了。

确切地說是饞。畢竟她老人家已經辟谷很多年,不吃并不會餓死。

但很顯然,靈素峰不比她的黃鐘峰有趣,最近的一個竈臺得走到弟子居那邊,離這裏相當之遠。畢竟某位醫仙大人,禁欲到一向對于美食沒有任何興趣。

懷抱着一種腹中空空的淡淡鄉愁,越長歌在靈素峰度過了第一個夜晚。

*

次日的朝陽還未升起。

柳尋芹結束了今夜的最後一次運功,她整個人緩緩落向地面,赤足踩在地上,方才随着她一起懸浮的長發也柔順地垂在身後。

其實這個年紀的修士,根本無需太多睡眠。只是有些睡成了習慣,借此度過漫漫長夜。

她并沒有這種習慣,過夜一般在打坐冥想,上一次睡覺還不知是多少年前。

空氣中彌漫着一種淡淡的花香。

靈素峰沒有這種野花,想必是從隔壁那家夥身上留下的。奇怪的是——越長歌她根本還沒有踏足此間一步。

柳尋芹低頭一嗅,果然,是落在自己的衣裳上了。醫修的鼻子很靈,畢竟要從多種草藥中辨別出各種味道,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

極淡的,極淺的,總能被她聞出來。這味道太缭繞,讓她心緒不甚平靜。

柳尋芹半阖着眸子,靠在床頭,點燃了手中的煙杆。她淺淺吸了口氣,裏頭燃着的是八瓣幽蘭的藥草味道,一下子盈滿了肺腑。

這種草藥很昂貴,并不亞于越長歌她徒弟糟蹋的九轉回魂草。點燃時,有解百毒的功效,也有一絲靜心的用處。

放寬神識去聽,四周不再像獨居時那樣寧靜。

隔壁那女人的均勻呼吸聲,像是綿綿的小雨一般,搔着平整的湖面,雖細小,但很清晰。

……一聽就是在打坐時睡着了。

她啊,向來是這般愛躲懶的脾性。若不是仗着天資根骨俱佳,恐怕再混個六百年都沒什麽長進。

柳尋芹一個人待到寅時,便走出了房門,叩了叩隔壁那間。果不其然,耳旁細微的呼吸聲依舊均勻,似乎沒什麽反應。

這才第一天,就懈怠如此。

她冷着臉推開了門,裏頭一牆昏暗。

待到視線終于看清躺在床上的某個人時,柳尋芹忍不住閉了一下眼睛。

那女人睡得正香,興許是晚上熱了些,雙頰透着一層薄紅,因而顯得愈發美豔。

她的肩膀一邊在衣裳裏,一邊在衣裳外頭。寝衣自下擺已經蹭上胸口,半邊豐腴的白幾乎都暴露在空氣中,一雙長腿伸出了被褥外,松散而勾人地挂着。

平時不是和徒弟一起住着嗎。柳尋芹蹙眉,到底是怎麽好意思睡成這種放蕩不羁的姿勢的。

她擡袖用手點了一下她的肩膀。

那女人忽地睜開雙眸,似乎還沒醒夢,妩媚的雙眸中還透露着一絲茫然,定定地盯了她片刻。

心跳一震,随即快了起來。

像是細小的雨打芭蕉。

柳尋芹對于人軀相當熟悉,加上修為高深,因而下意識聽得分明,不過她并沒覺得有什麽不對。

人若是被喚醒,而不是自然醒來,心跳加快,此般反應是常态。這是自遠古留存下來的一種本能罷了。

不過越長歌的心跳似乎有些越跳越快的趨勢。

柳尋芹沉默地看着床榻上的越大美人半夢半醒——她在凝視了她半晌以後,面上出現一分顯而易見的訝然,再是化為了嗔怪,立馬撫上肩頭的衣物,仿佛見了登徒子似的:“不可以。”

“……”

柳尋芹有時真想撬開她的腦子,看看裏頭裝着些什麽污濁混沌的東西。

她決定不多廢話,輕擡手腕,作了個手勢。下一瞬那床被褥便能騰空而起。

床上的女人則反應迅速起來,像是被冷水潑了般地清明,她一把用腿夾住被褥,抗議道:“再睡一小會兒。”

那自然是——

不成的。

“啊!!疼,住手啊你你你!”

越長老往日在黃鐘峰上嚣張慣了,一時忘記了誰才是師姐。也忘了靈素峰上的這位是個言出必行的人。

哪怕是外界流傳毫無縛雞之力的醫修,柳尋芹也足足長了她一些修為。而在高階修士的打鬥之中,寸漲寸金。

況且醫修一個個溫婉柔和,不擅打鬥的刻板印象,向來只是一句空話。

……至少面前這位成天垮着個冷臉的醫仙大人不是。

她好兇。

大清早上,被狠狠修理了一頓的越長歌含淚走出房門,竟已意外地穿戴整齊。

她撫着方才差點被分筋錯骨的手腕,頂着清晨一片蒙蒙的冷霧,悲從中來,簡直要流下悔恨的淚水。

自古而言弱者抽刀向更弱者——待到本座卧薪嘗膽地堵上這窟窿,定将陳躍然那小兔崽子徒弟大卸八塊,罰她做五百年苦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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