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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門外的暮色裏,立着一個少女,瞧見越長歌來,彎了彎那雙月牙一樣的眼睛,只是眉宇之間似乎有些愁緒,輕易揮散不開。

“越長老。”

是明無憂。

“是你啊。怎麽想着尋到這裏來了?”

越長歌見這孩子穿得有點單薄,又在不斷地搓着手,便很快将人揪了進來,反手将門合攏,邊往裏走邊道:“手上的傷好了嗎?身子可有別的不适?有的話一定記得和你師尊講。”

“都挺好的。”

她亮出手心,之前粘膩成一塊髒東西的地方,現在已是白白嫩嫩。越長歌仔細一看,的确,連任何一點淺疤也沒有留下。

師姐給的藥膏果然不凡。

明無憂突然自衣袖中摸出一個小盒,雙手遞給了她,相當認真地說:“這是我自己做的一些清心丹。”

越長歌将其端起,指尖扣在一角,摩挲着外殼,她彎唇道:“怎麽,這是送給我的?”

“嗯。”明無憂說:“如果您那天沒有及時捎着我去找師尊,我可能就沒了。師尊讓我謝您,我也覺得,合該是要謝謝越長老的。”

明無憂說着說着,發覺有點不對勁。

待聽到前面時,越長老只是客氣地笑,直到聽到“師尊讓我謝您”這幾個字眼時,越長老略擡了眉梢,那雙鳳眸也眯得若有所思。

“這樣啊……”

明無憂本以為,越長老是想說些推辭的話,于是暗暗在心中打好了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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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那桌面上,猛地一敲。

“也是啊~”

越長老欣然點頭:“畢竟本座也算是慧眼如炬,糾正了你家師尊帶孩子的謬誤,堪稱功不可沒。”

說着說着,語氣又自愉悅中帶了一分羞澀,她支起下巴笑:“真是的……這人也真是的,還要差着你來講,一把年紀了這麽口是心非嗎?真可愛。”

“……”

明無憂睜大雙眼,嘴巴張了張,聽得嘆為觀止。

“咳。”

少女的烏茸茸的腦袋被揉了揉,越長歌笑道:“沒有說你來不好的意思。怎麽,小無憂瞧着頗有心事,是想要說什麽?”

明無憂回過神來,仰起腦袋,聲音細如蚊吶:“越長老……那天……拿蘊毒丹的方子,我不是想偷東西。煉成了幾顆固元丹以後,弟子生怕在人前一緊張又出岔子,便想鞏固一下。聽人說,這種丹藥難度更甚,煉好了這種,別的什麽也不怕了……我,我本是想煉完再放回去的。弟子知錯了。”

她這語無倫次地憋完以後,越長老卻難得沒有說話。

室內靜默。

明無憂的心情愈發緊張,仿佛在聽審判一樣。

她心中微酸,又要忍不住落下淚來。不過覺着太過丢臉,只好硬憋着。

正有些自卑惶恐時,落到頭頂上的那只手又摸了摸她,這次倒不像是在逗貓似的,反而是溫柔了許多。

“這事?你可比我峰上那群牛鬼蛇神乖巧多了。下次記得拿什麽東西都和你師尊講一聲,她本也是擔心人出事,嚴厲在所難免,應當沒有讨厭你的意思。”

明無憂愣了一下,眼眶不由得紅了,又聽她調侃道:“怎麽不和柳尋芹說開,卻緊張兮兮地跑到我這裏來了。”

“往日你見着最多的是她,那可不是我。本座知道了有何用?”

“那、那您能轉告她嗎,我不敢去。”

那小崽子小臉煞白,糾結地擰着袖子,幾層薄薄的布料,揪成了一條線,期期艾艾地說。

越長歌眉梢若蹙:“若沒碰着本座,你們靈素峰的相互講話,是不是要麽千裏傳音,要麽飛鴿送書,或是鯉傳尺素?”

“啊?”明無憂眨巴眨巴眼睛,“這是何意呢。”

啪嗒一聲。

不知從哪蹦出來個水珠,啪地一下打中了明無憂腦門,讓她往後仰了仰頭,立馬捂住那一處。

越長歌擦了擦手指,翻了個白眼:“你和你師尊不愧是一脈——都不長嘴的意思。”

明無憂揉着眉心,彎了一下眼睛。

柳尋芹這個小徒弟還挺愛哭的,心思敏感,跟個哭包似的。哪怕被她逗笑了,剛才微紅的眼眶裏蓄了一波眼淚,此時仿佛松快了一口氣似的,刷刷落下來。

明無憂下意識将眼淚縮回去,可能是每次師尊都無奈說別哭的緣故。

“不要憋着。”越長歌說:“哭幾聲也不是什麽丢人的事。”

室內發出細小的吸氣聲,相當壓抑,連抽泣都不像樣子。一小屁孩怎麽能這麽謹慎乖巧呢?

“大聲點。”

抽泣聲停了一刻,又顫顫巍巍地拔高了一點。

越長歌并不滿意,“再大聲點。”

這次小無憂抱着她的衣袖放聲哭了起來,宛若山洪崩瀉,一發不可收拾。

好在此處沒有第三人,不然這等場面相當詭異。越長歌此人眉眼彎彎,笑得很愉悅,在身旁的小孩的凄慘哭聲中不改其色,甚至還不斷地鞭策她“哭大聲點”,像個變态一樣。

待到燃盡了半柱香以後,那小崽子哪怕是绛珠仙子轉世,這眼淚也差不多流幹了,再支愣不起一聲。

“有沒有感覺輕松很多?”

明無憂虛弱至極,鼻音很重:“還……還真是。雖然累,但心裏很舒服。”

“那就好。”

越長歌把一張幹淨的帕子別到她的衣領子裏,又揉揉腦袋毛,也不說別的,聲音柔和下來:“不早了,回去吧。”

明無憂向她道別以後,剛走出門,卻又轉過身來,眼睛又彎起來,雖說腫起來并不好看,這次的笑容純粹了很多,她啞着聲音說:“謝謝您!我還有一件事想問……”

她扒拉着門,露出一個腦袋,問道:“越長老真的暗戀師尊六百年了嗎?”

“放——”越長歌心中一驚,硬生生忍住了後一個字,她整個人都挺直了些,不可置信道:“怎會有如此空口無憑空穴來風捕風捉影無中生有之事呢?”

“師姐們都這樣說。”

明無憂揉了揉眼睛,一頓哭得暈乎乎的:“我在外門時,同伴們也這麽講的呀。”

看見越長歌的反應以後,明無憂眼中的失望顯而易見,不過她并非為了八卦落空。畢竟她剛才還在天真地想着,要是越長老喜歡師尊,她們二人有天走在一起,越長老就可以日日住在靈素峰,自己也便可以天天見着她了。

明無憂仰視她心目中和藹可親的越長老。

只見越長老一下子站了起來,在一室內走來走去,室內無風,衣袖竟都被她走得飄了起來,像只在燈籠裏莎莎亂撞的撲棱蛾子。

柳尋芹平日從不與小輩們親近,也鮮少去外門,而生性又不是個愛八卦的,這些動靜她極大可能并不知曉——畢竟沒有弟子敢在她面前談這個。

“啊,這幫沒事幹的年輕人。”

到底是什麽風兒吹那麽遠?

連眼下這只新來的小崽子都頗有耳聞,看起來懵懵懂懂,若是說漏嘴了,那再傳到柳尋芹耳朵裏,得是個什麽樣子?

罷了,不如把水攪混,以防萬一。

這樣師姐一聽就知道是無稽之談,不會尋她當面對質。

步伐淩亂的越長老雙眸一眯,與此同時,捏在下巴處的手放下放去,撫掌一拍,發出輕輕的一聲響。

宛若一塊醒木拍下,她整個人也停在原地,目光轉過來,面露一絲沉痛:“小無憂,其實是這樣的……”

“其實——”

明無憂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其實是——!”

明無憂瞪大眼睛驚恐地看着她。

“其實是你師尊暗戀本座很多年了呢。”這句話溜得飛快,仿佛生怕人聽清楚了一般。

明無憂恍惚地看着越長老。

“你師尊這人性子內斂。”

“她一個人悶了個六百年,這多不容易啊。”談到這裏,越長歌哽咽起來。

“指不定夜裏思念成疾淚滿襟,對月獨酌空餘惆悵滿懷,獨上高樓聽風望盡天邊雲霞,回首夕陽西下空餘一地殘花——”

話鋒一轉。

“不過,畢竟她也這麽大歲數了,誰能不愛點面子,不說出口也是正常的。對嗎?”

明無憂傻立在原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

越長歌傳起謠言來毫不嘴軟,她平日裏寫的話本子太多了,此刻一旦開口,亂七八糟的情節直往嘴裏湧現,編起來都不帶停頓的。

“本座見她第一面時,啊,那是一個花雨紛紛的春日……你師尊那時年紀還不大,臉頰軟乎乎的,只可惜芯子冷淡得很,不喜和人講話,就愛一個人待着,倒是偷偷看我……什麽?你問那怎麽會喜歡我的,廢話當年老娘也是太初境一枝花……嗯,別急,有時候人這一輩子緣分就是如此奇妙,記得她十七歲那年下山試煉,正巧也碰上了我,這就一并前往山洞修行……對了還有逛街……”

“哦,另有一件趣事……”

“還有……”

自那年杏花微雨講到如今月上柳梢,一頓忽悠,成功把柳尋芹的那閱歷不深的小弟子忽悠瘸了。

“……越長老,您既然知道這件事,這也能叫暗戀嗎?”

“這不是還沒捅破窗戶紙麽。”

明無憂讷讷問道:“那您為什麽不捅破窗戶紙?”

“怕你師尊……”

越長歌面不改色:“害羞。萬一害羞得跑了,靈素峰誰管呢?”

明無憂張了張嘴。

她是新近一批入門的,還沒有在靈素峰混上很久。對于柳尋芹并算不上很熟悉,只是因為她冷淡而有些怕她,至于師尊私底下是個怎樣的人,明無憂并不清楚。

還沒有捏起來的形象,在一夜之間,完全碎在了越長老的一張嘴裏。

看着這小孩魂不守舍地走了。

越長歌打了個響指,唇邊揚起了一抹微妙的笑意。

片刻後,她的笑意卻淡了下來,目光撫過落在書桌上的單薄紙頁,隐約瞧見自己剛才寫下的一個“柳”字,墨痕才半幹。

她盯了片刻,變戲法地自手中拎出一壺酒來,抵在下唇,倚在窗邊,懶洋洋喝上幾口。

傻乎乎的小崽子,真好忽悠。

越長歌嗅着花果釀馥郁的醉香,又一面惆悵地想,要是她家師尊也這麽容易忽悠,那該多好。

自從明無憂走了以後,室內空蕩下來,一時靜得很是出奇。

由于太過安靜了,總讓越長歌覺得有些怪怪的,像是遺漏了什麽。

興許是不喜歡這般安靜。

越長歌将窗子打開,微涼的夜風伴随着竹林的嗚嗚聲一并吹來。她索性坐在窗邊,交疊着雙腿,又把笛子橫在唇邊,才吹響一個音——

腦內一道傳音響起,讓她一下子閃到老腰,差點沒從窗邊跌落下來。

“吵了一晚上了,消停點。”

越長歌頓時僵在原地。

遺漏的那件事,她在此刻突然該死地想起。

——柳尋芹好像住她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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