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 18 章

“這一覺可睡到天黑了。”

曼麗又倦懶的靡靡之音,随着她指尖微勾,一聲依着一聲響起。

越長歌彎着唇,不知何時又彈起了那把琵琶,她沒有将它抱在懷中,只是随性奏響了幾聲。

分明是尋尋常常的調子,柳尋芹聽着聽着,卻感覺整個人困意又往上湧了一層。

她的思緒不知不覺被牽引而去。樂聲如靈力一般,灌入了的肺腑,似乎握緊了髒器一般,溫溫柔柔的,引發讓人心悸的共振。

不對。

柳尋芹只是恍惚了一須臾的工夫,思緒重歸清明。她當機立斷,擡手時運功與那樂聲相抗衡,恰似兩方相奔的浪,撞在一起,相互攀高,僵持了一會兒,最終發出铮然一聲悲響。

琵琶弦斷,飛也似的抽去,一道銀絲晃過,聲音被突兀地截斷。

“嘶。”

血刮在斷弦上。

越長歌止不住蹙眉,瞪了她一眼,低眸抿去指腹冒出來的一粒血珠子。她棄了那把琵琶,嘆了口氣:“果然,某人只有睡着的時候最可愛呢。”

“……”

柳尋芹似乎明白自己為何睡了整整一日,這裏頭多半是有這琴音的添頭。否則但凡往她壽命裏再往前數六百個年頭,也尋不出花了整整一天單純躲懶睡覺的日子。

果然離面前這不靠譜的女人更近一步,堕落的習性也容易傳染。

“本座的琵琶彈得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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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長歌微微湊過來:“柳長老睡得如何?你瞧瞧你有多困了,把我壓麻了也不帶挪窩的。”

“你何時學的琵琶?”

柳尋芹不想繼續那個話題。

黃鐘峰峰主有一根名為“引魂”的笛子,瞧上去尋常,但亦能聲擊萬裏,惑人心智。七弦琴也稍微會一些,卻遠不如竹笛自如,當然還有唢吶……旁的倒是從未見她嘗試過。

柳尋芹在心底裏略微數了數,的确,沒見過她彈。

“近三日。”她說:“這不是閑得慌麽。柳長老出了門,徒留我空虛寂寞冷,不做點什麽……可怎生是好。”

學個琵琶竟也能學出一種紅杏出牆的禁忌感。她在有一些奇怪的方面,總有旁人無法企及的才能。

“你最好沒做什麽。”

柳尋芹目視前方:“除了後山的筍。靈素峰竈臺的鍋碗瓢盆柴薪。櫃裏頻頻失蹤的紅棗和天麻以及糯米。還有山上飛過去的那只鳥兒。”

越長歌暗道不妙,頭皮一陣發緊,枝枝那小崽子走漏風聲也忒快了些。

她委屈道:“你們靈素峰的飯食着實清淡,再這樣下去,我會枯萎的,都得追着啃你徒弟了。”

“沒關系。”

柳尋芹懸于空中,輕盈地轉了個身。她抱着手臂,留下一句:“旁的倒是便宜,就是鳥兒貴了些,抹去那些零碎,都記你賬上了。記得還。”

越長歌震驚道:“從靈素峰山頭上飛過去的一只野味,這你也要我賠?你果然就是想謀本座的便宜——”

“那是靈素峰的信使,因公殉職。”

一青一黃,本是有兩只的,難怪這些天柳尋芹收信時只見到了毛色翠得發亮的那只。

“……”

“難怪。”

越長歌忍不住贊嘆了一聲:“并非俗物,肉還挺緊。”

柳尋芹涼涼一個眼神瞥來。

越長歌立馬一副忏悔的神色,翻臉比翻書還快,她低眉順眼地問:“師姐,這得多少?”

柳尋芹感覺屋子裏有些悶,她懶得穿鞋,索性懸浮着飄去窗前,将窗戶微開一線。

借着黃昏的餘晖,她不慎瞧見了窗臺

“嗯哼……”

“看在妾身給你當墊子那麽久的份上,那紫玉什麽竹,還有那什麽鳥,可不可以……今日琵琶不收你小費了嘛,可好?”

“你還想收錢?”

越長歌食指壓唇,委屈道:“本座這不是積極打工還債嗎。”

真是句句不離初心,她就這麽想回去嗎。

柳尋芹淡着神色,略微有些不悅,她的目光落在盆栽上。

“柳姐姐……”

柳尋芹僵了片刻,百般不适應地轉過頭來,瞥了她一眼。

雖說那女人總愛疊着音叫她的姓,顯得親熱得很,但是落在她雲師姐身上也是“雲雲”,半生不熟的人,但凡帶點好感的亦是如此。她整個人宛若一只穿梭花叢的蝴蝶,總愛飛過來挨一挨你,卻又會在伸手去捉的下一刻如輕煙般溜走。

當明白她并沒有什麽旁的含義以後,柳尋芹起初還會冷着臉糾正這種粘膩的叫法,後來逐漸趨向于擺爛。

這次又改了什麽花樣?

罷了,越說她越起勁。

“人家特意苦學三日,為你彈了一天的琵琶,忘恩負義狼心狗肺的女人……”

好像不說也挺起勁的。

天色已晚,按理來說一日之中,總會有大小徒弟為着事來尋她。但是今日竟然穩穩當當地睡了下去,仿佛與整個紛擾的世界隔絕了似的。

“你和她們說了嗎。”

“是呢,都交代妥當了。”被褥裏頭,繼續傳來有氣無力的聲音。

柳尋芹便沒打算出門。

她見室內太過昏暗,便隔空點燃了一盞燈。暖融融的燈火映亮臉龐。柳尋芹盤腿坐回床上,将這三日間積壓許久的卷宗拿了起來,拿着一根筆批着。

越長歌此刻便橫躺在她身後,無意中蹭進了被窩。

室內安得出奇。

沒過多久,柳尋芹感覺肩上一重,又擱上來一下巴。

越長歌貼着她,慵慵懶懶打了個呵欠,然後饒有興致地看着她寫字。仿佛就惆悵了一小會兒,又将自己那一舉變高的債臺抛卻在了腦後。

越長歌沒有去看字,不多時,目光便往上挪了點,去看她骨節均勻的手,清清秀秀的,無論是放在藥閣深褐色的櫃子上,還是姿态端莊地握着筆,都顯得很是好看。

柳尋芹專注的神情,眉梢微蹙,顯得有點冷淡。但很快,這面上的平靜似乎如湖水上的波紋一般,輕輕晃了晃——因為身旁那一道灼熱又欣賞的視線,實在令人有些難以專注。

她推開她的腦袋,忍無可忍道:“你就沒有一點自己的事可做嗎。”

“有。”越長歌欣然拿下納戒。

嘩啦啦幾聲,一道白光閃過,柳尋芹眼前一花,如大山一般堆積的卷宗砰地砸在了塌上,險些将她們二人埋沒。

這是什麽?

柳尋芹拿起一份,翻開看了看,瞥見年月時,神色不免愣了一下。

算算日子,是十多年前黃鐘峰有待處理的事。

那女人将鬓發撩到耳後,神色略帶一絲羞赧:“師姐,剛才看你在批這個,本座突然想起長老的職責,這些年的确疏忽了些,一不小心堆積了十二年。”

堆積成山的陳年老紙都快泛了黃,正從頂峰搖搖欲墜地落下來一疊充滿了古舊氣息的紙頁。

“你……”

柳尋芹沉默了片刻:“你這些年,為什麽還沒被掌門撤掉長老位?”

太初境已經後繼無人到了這個地步麽。

“也是哦。”越長歌點着下唇,遺憾道:“本座巴不得能早點退休。太初境已經後繼無人到了這個地步嗎?”

“太早的可以不用改了,嗯……”

她從下往上數了數,看準年份分出來幾垛疊,将餘下那些收了回去,看起來果然清爽了許多。

越長歌豪情萬丈地将紙堆岔開一半,剩下一半砰地掉在柳尋芹腿上。

越長歌俯着身子湊過去,飛快地湊到她耳畔,呵出一口熱氣:“柳長老都這麽努力了,順帶把我的也努力了可好?”

柳尋芹深吸一口氣。

記憶咻咻閃回六百年前。那時大家都還年輕,師尊師娘也尚在世。柳尋芹突然想到了很多個該死的夜晚——在弟子居裏,越長歌支着下巴,彎着一雙眼,在對面不斷谄媚着“愛死你了我的柳柳”。

而自己則麻木地給她趕着功課。最後一口氣寫完,拿起一堆密密麻麻的功課,直拍到了師妹那張漂亮且可恨的臉蛋上,砸得她嗚咽一聲,并嚴厲地警告她下不為例。

此情此景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柳尋芹這次倒是沒罵她,興許是年事已高,甚至懶得動口。也興許是……她摩挲着紙頁,莫名地想,現在把這些卷宗批完,給掌門過目以後,便會留存在各峰內,只要峰上沒亂,後續補一補,倒也不是特別緊急。

到底今時不同往日。

再也沒有什麽長輩會催着她們交功課,師尊師娘早就坐化歸了塵,大師兄也在前些年逝世,興許如今早已輪回于世界的一隅。

她們這一輩的人,再過個幾百年便要飛升。渡劫期的雷劫不容小觑,到時候會如何?

柳尋芹垂下眸,莫名真切地感受到了時間在指縫肆意地流淌,些微的緊迫感讓她慢慢放下了筆,看向越長歌。

柳尋芹的目光并沒有什麽變化,不過底色裏帶着一絲不易捉摸的情緒。

她将那疊卷宗拿過來,唇瓣抿着沒說一句話,但是顯然也将那個麻煩女人的歸入其內。

越長歌剛想嘆息一聲師姐真好,卻聽見柳尋芹淡淡說了一句:

“琵琶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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