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第 86 章

最後師娘将她抱走,只留下了我。也許她也覺得這樣小孩子脾氣一樣的打鬧實在糾不出個所以然來,于是沒有對着這一件事深究下去。

還有另一件事。後天那位教授我們的新師長就要過來,越長歌如今拜入了太初境的門下,按照規矩自然也是要去的。

師娘正說到擔心她跟不上。

我想着她字都認不全這事兒,從容道:“不用擔心了,她肯定跟不上。”

師娘被我又嗆了一口,沉默片刻後,她卻笑道:“雖然看起來你這個做師姐的如此嫌棄她,但實際上卻還挺了解的。很少見到你這麽了解另一個人。那正正好,你門門功課都出類拔萃,平日學有餘力,此後她師尊會教導她入門,而具體的修行就交給你監督了。好嗎?”

平日我總是習慣盡快将功課完成,因為總要抽出一些時候去研究丹道,并不是很閑暇。現在要把這些煉丹的時光挖出來,分出一部分給那東西——毫無意義的投入。怎麽想心裏頭都有些不悅。

但至少不是“要與她好好相處”一般空虛的話,“監督她的修行”這件具體的事,勉強能夠接受,橫豎也不是我來教她。

別過師娘以後,我有些心煩地胡亂走着,竟又不知不覺地回到了居處。

從這個角度來看,我的确從小就算得上是一個無趣的人,每日往返于居處與課堂之間,如不是非有要事,不是很願意去一些新鮮的地方。随便走走竟然也能回到居處。

既然如此,便順着回去好了。

另一間屋子裏,已經窸窸窣窣傳來些動靜。她依舊夾着那掃帚,頗有些不高興地掃着地面,不過看起來讓她如此低落的并不是掃地這件事。

而是因為我。

瞧她這模樣,興許是傷心到也提不起勁兒玩樂,于是這地終于掃上了正軌。

不過半個時辰,她就有些笨拙地将所有的灰塵都清理掉,地上明明淨淨,終于有了個住人的模樣。我想她瞧着光潔的地面,終于心情也好了些許。

不過似乎是為了示出“生氣”的決心,她将掃帚一把丢出來,轉身進屋前還格外瞪了我一眼。

我在前部分短暫的人生中學到的第一件有用的事,大抵是從來不懼別人讨厭我。

我沒搭理她,權當她那一眼瞪向了空氣。

掃帚在地上滾了跟頭,慢慢停在我腳邊。我伸手将它拿起來,将它紮緊,又把抽松了的幹竹枝也給塞了回去。

她也許是祖上闊過,不知道愛惜東西。

一兩天在修仙界漫長的歲月紀年中,渺小得不堪一提。

我無事也不想煉丹看書的時候,就在房內打坐修行,從不挪動分毫。神識鋪開,偶會因為隔壁某個無所事事的活物所擾——雖然我很不想,但短短幾日間,我幾乎已經摸清了她的作息規律。

大抵是一覺睡到餓醒,暈暈乎乎地跑去師尊手下讨飯吃,吃飽便悠哉悠哉地晃回來,趴在床上繼續睡回籠覺,随後她會在主峰上好奇地溜達,碰見誰都上去聊個幾句。碰到什麽新鮮事物都去戳一戳,碰到旁人練術法也會津津有味地看個半天。看歸看,就是沒想着學。

明明知道自個不識字,卻天真得仿佛全然不知道自己後天要面對多麽繁重的課業。果然是太堕落了。

臨到清晨,我将靈力歸攏于身,完成了這一次的修行。走下床榻,簡單地洗漱以後,我敲響了隔壁的房門。

“去聽課。”

門內毫無動靜。

我将房門輕輕一推,她沒有落鎖,想來也是心大。昏暗的室內,沖床榻上看去,拱着一個圓滾滾的物什,她把自己縮成團,外面的被褥像是餃子皮一樣包裹着裏面那塊肉。

再這樣睡下去,我與她第一次去見前輩就會遲到。為了避免這種事情,只能強行将她的被褥拽開,結果那餃子裏的肉餡仿佛是會滑動一樣,我摁住一邊,她就會自發滑去另半邊。

實在失掉了最後一分耐心。

我運起靈力拽開被褥,将她周身所有的熱氣也殘忍地一并掀走。

被褥底下露出一個抱着雙腿縮着的師妹。她緊閉着雙眸,眼睫毛抖了抖,憤然睜開目光徑直射向我,才瞪了一秒,又轉臉埋向床板,似乎還是不能接受現實,“好冷的。”

“都什麽時辰了。”我将她的被褥丢去一邊,“你該動身,和我一起去主殿。”

“太冷了外面。”

“冷就多穿點。”

我将昨日師娘贈給她的一件厚絨帶毛的外袍拿了過來,順手甩在她的身上。她被砸得又一激靈,然後又讓人頭疼地将自己團進了柔軟暖和的皮毛裏。

“為什麽這麽冷的天,那個人也要過來呢?”她委屈地問。

那個層次的修道之人,只要身體沒什麽問題,恐怕并沒有什麽冷熱的困擾。

她自己不想起床,倒怪上那位素未謀面的老前輩了。

我将那件衣裳重新扯起來,糊在了她身上,将她一只腳往下拽,成功碰到了冰涼涼的鞋面。

她腳趾一縮。

“不起身的話,”我的手往上,正好撫住她之前斷過的腳傷處,微微下壓了些力。

“這輩子就別起了。如何?”

我可以替她接上,自然有法子再卸了她。

本是暈暈乎乎的師妹頓時瞪大了眼眸,她愣愣地望着我,似乎從我的眼神中看到了幾分認真,連忙一腳別開我的手。再是一腳跺進鞋子,裹着衣物就沖門外跑去,“師娘,救——”

我揪住她後頸外袍的絨毛,将其一把拽了回來。

難不成她心裏就沒半點數,打算頂着雞窩一樣的頭發去聽課嗎。

實在有失體面。

不會給人梳妝,于是督促着她拿個木梳随便往頭上薅了幾把。又督促着她打了清水洗臉,冬日水寒,冷得她渾身一激靈,再也不肯下水了。

眼看着時辰已至,我難免失掉耐心,也顧不得她整理與否,一手拽離了她的手腕,晃得那木盆裏的水花飛濺了出來,濺到我拽着她的手腕旁,冰冰涼涼的,我們的手同時緊縮了一下,而她伸手握了一下我。

也許她沒有在意這件小事,但我卻記了下來。我總是記下一些無關要緊的事。

兩人在下滿碎雪的小道上匆匆地前行。那天她跟在我後面,除卻潮濕的融雪混着泥土的味道,還有她身上裹着的皮毛下溫熱的氣息。

“好困。”皮毛裏的聲音悶悶的:“我好讨厭你。”

這是她第三聲說這句話,仿佛能對我說出來的最具有侮辱意味的咒罵也僅此而已了。聽着并不讓人惱,反而有些好笑。

不過後來她變成了整個太初境嘴皮子最利索最會吵架的一個,這是我也沒有料到的。

主殿之內,一位手執着書卷的仙子已經等待在那裏。而別的同門皆已到場。我與她一踏進門扉,幾道扭過頭的目光齊刷刷沖我二人射來。

來得不早,但沒有遲到。

見人已經到齊,前輩溫和一笑,打趣道:“水靈根、木靈根,水生木,難怪你們是一個方向來的。看來師弟收的幾個弟子,從資質上看都讓人驚豔。倒也不枉我大老遠跑來一趟了。”

水助木生,亦有“反克”一說,譬如水多木漂。我覺得這位前輩所言偏頗,我們二人應該算是後一種。

身旁這個水靈根對我看不出助益,相反地,她憑一己之力,鋪天蓋地地淹沒了我的生活。

身後的人估計是聽不懂什麽水和木的,我寧願她不說話為好,察覺到她在動彈,我稍微捏緊了她的手腕以作警告。

可是她卻并不安分,從過大的皮毛外袍裏鑽出半張白皙可愛的小臉來,望着那位給我們授課的女人,小小地吸了一口氣。

“好漂亮。”

她自以為說得很輕,但實際上那位大能應該是能聽見的。其實旁人也聽見了,我瞧見雲師妹回眸朝她看了一眼,忍俊不禁,淺淺地笑了一下。

那位女仙有些訝然地挑了眉,目光沖她投過來。

我的師妹像是被春雨淋過的筍子,在受到注視以後目光一亮,精神頭頓時上來了,咻咻地往上竄了一截。

哪怕她那時比我矮一點,又站在最後面,也要踮起腳尖顯得自己突出。于是身體沒了重心,兩只手只好摁在我肩上。

我忍住想要把她拽下來的沖動,因為前輩還在看着我們這裏。

“你叫什麽名字?”前輩問道。

“越長歌。”

“哪三個字?”

“這……”

她微微蹙眉,左右想了想,有些無言地咬着下唇。如是糾結了一小陣子,默默放下了腳尖,又靈光一閃般倏地摁着我竄上去,露出一個笑容:“越長歌的越,越長歌的長,越長歌的歌!”

我不知道她的高興從何而來,後來逐漸明白了,她是一個有人搭理她就會開得很燦爛的家夥,不管對面那人是長輩同輩晚輩——對此一視同仁。

而我以前不喜歡搭理她,所以她在我身旁過得很不高興。

黑筆批曰:明知故犯

紅筆批曰:

紅筆落了滴朱砂墨,沒有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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