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第 87 章

前輩笑道:“這丫頭真可愛,年紀看着最小,但卻半點不怯場。說起來你們也是一樣的,沒必要因為我年紀大輩分高,就繃着張臉太過嚴肅。難不成私底下也是這個模樣嗎?就照平常的樣子好了。我先交代一下自個的家底,如你們所見,我是諸位師尊的師姐,姓師名念绮,年輕時主修符箓,後來劍符雙修……”

師念绮的名字很耳熟,聽聞她自學藝起,畫出來的符便無一失效過。這是一個相當恐怖的成績,天賦驚人,稱得上是第一手。

倘若強行比拟,也許同我的太祖母柳知意之于醫修界的地位有些近似。

不過哪怕橫向對比,師念绮也不如她老人家,畢竟她要年輕許多。二來,修習符箓者門徒甚少,向來是一個小衆的分支,幾乎沒有成型的流派,而醫修這一行有多個勢力不小的藥宗,想要力争上游顯然是後者更不容易。

我當時曾這麽想過,心中竟也有一絲年少心性的驕傲在,以後再想一想,橫豎也不是自己的成就,不曉得在驕傲些什麽。

說起柳知意,曾經我在她身旁有過一段溫和平靜的時光,是很親近的。她覺得那些年老的後輩不靠譜,于是在新一輩裏面挑中了我,私下贈給了我他們趨之若鹜的親筆手稿,并寄望于我以後能振興藥王府。

世事卻無常。我沒有辦好這件事,反而與她親手創辦的藥王府徹底割席。

而她已不在。

思念這個詞太重,光想着又太淺薄。我只是在這一刻,聽着師念绮說話時卻不合時宜地走了神,在些許驕傲的情緒稍微黯下來以後,偶爾念起她。

“啊……”身旁有人發出一聲短促而驚喜的叫喚,我的思緒被她打斷。

師前輩剛才随手捏出來的一個符咒在空中燃燒,在火焰燒到底的時候,倏地爆發出一陣光暈,虛空中裂隙破開,鑽出一股水流,撲通掉落在地面。

這是最為基礎的引水咒。只要手上拿捏着符文,哪怕不是水靈根修士,也能通過口訣馭動一些固定的術法。

我因為這點小動靜看過去,暫時忘了心中湧起的一絲感懷。

火花一瞬。

我瞧着那星點的火在她眸中綻開,而她的笑顏比火光更明媚。

“好漂亮,像是水做的煙花。”

這只是最為簡潔樸素的術法,卻能引得這家夥這麽驚喜。她合攏掌心,小幅度地拍着,繼續新鮮地瞧着周遭的一切。

第一堂課其實還好,主要是去看個熱鬧。興許也是師前輩不想在頭一次見面時就徹底打消我們對于符咒的興趣。

放課時,我瞧見一只影子掠了出去。身上的毛茸衣裳随着她跑起來一颠一颠的,她的方向相當精準——趕去吃飯。

那架勢活像是餓牢裏放出來的。

我那時還未曾辟谷,也會去跟着她們一起,但也從未這麽緊急過。雲舒塵也不急,她做很多事都是從容得體的模樣,哪怕餓極了也不會失掉太多禮貌。

我與雲舒塵在後面慢慢走着去。雲舒塵看着越長歌的背影笑了笑,與我閑談道:“不覺得很純粹麽?和她的靈根一樣。”

我不喜歡她這樣的人,或者說,我與她不是同道的人。

但我也許從未真正厭惡過她,與雲舒塵并肩行着,看着那個跑着的背影。不知為何,在這一瞬這種念頭尤為明顯。

太初境的飲食很清淡,主要是大部分資金用來維持新立的宗門運轉,還得買經文道法一類的書籍,書籍并不便宜。所以沒有留下多少預算在一日三餐上。

桌上只随意炒了幾樣小菜,一大碗湯,煮好的米面。有時候是師尊弄的,有時候是師娘弄的,有時候甚至是留下空閑的大師兄做的。我不會做飯,有一次他見我閑着,便喊我去幫忙。只幫過一次,也許是确實不合适,此後再沒有人讓我進過廚房。

山上的日子清淡綿長,和菜色一樣。

我本以為越長歌是個挑剔的,畢竟自她那天報出來的菜名就可以窺得一二——她應該是從小吃遍了山珍海味。這種粗茶淡飯實在委屈。

結果她還是對于碗中的糧食擁有着極大的激情,只要是熱的熟的,就都不挑剔。她總是喜歡将每樣門門樣樣的小菜都夾上一些,合着米飯拌碎一起咽下去,仿佛這樣吃很香似的。

吃東西也堵不住那張小嘴。她在椅子下輕輕地晃着腿,一面在等着添飯的間隙,一面不斷地尋人講話。

曾經我們師門的飯桌上一直是溫馨又平淡的,沒人總是滔滔不絕地聊天。越長歌像是紅塵中撿回來的一個火折子,将人間煙火的味道燒得旺了一些。

對于那些稚言稚語,師尊師娘總是笑笑,然後給她再夾點什麽。也許長輩們都會憐愛更像“孩子”的晚輩。

用完飯後,我們通常會将這點兒閑暇時光用來打坐修行——就在春秋殿主殿之中。

我閉目冥思時,卻總是因為她而皺眉,頸邊有溫熱的呼吸傳來,像是有只什麽東西探過來嗅嗅聞聞一樣,好像在觀察我。

停了許久,溫煦的呼吸消失了。

她觀察了一陣子以後,又去觀察同樣端坐得像一顆石頭似的師尊,還有她身旁不動如山的同門,左看右看,似乎很是疑惑。

“盤腿坐好。”

師尊的聲音在提醒她

稍微擡眸,在眼睫毛的縫隙之中,便看見她又湊近去看雲舒塵。

她露出一個笑,這隐秘的神情,好像是在伺機而動,倘若雲舒塵睜眼,她就正好可以做個鬼臉吓唬她一樣。

而她全然不知她的雲師姐已經清楚得分分明明,娴靜的臉上寫滿無奈,還有些不自在,下意識挺直腰板往後仰了些許,不睜眼大概只是不想參與這種幼稚的把戲。

“越長歌。”師尊的聲音威嚴了些許,終于将她喚直了腰板。

師尊又提醒道:“坐好,不得胡亂動彈。你是第一次修煉,嘗試靜心,按照贈你的書籍裏‘引氣入體’的法門來修習。”

師尊怕是大意了,他完全不知道他撿來的好徒弟大字不識一個。送給她的書我無意間瞥見過,都是一些較為簡易入門的修行之法,可惜她看不懂也沒什麽興趣,是以還好端端地放在原處,恐怕如今一個字也未曾領會進去。

我在此時重新閉上眼,黑暗合攏了她的容顏。

但大抵能猜測出,她是虛虛攏着眼睫毛,學着我們的樣子枯坐于此地。時不時睜開一只左眼,往左右一瞥,在直直對上師尊的視線以後又吓得立馬閉緊。

畢竟師尊在問:“你知道怎麽引氣入體嗎。”

“不會呀。”

“為師給你的書,看了否?”

“看不懂呀。”聲音細柔軟糯,還帶點委屈。

師尊無奈,只得單獨把她揪出來一陣傳授。我聽見身旁窸窸窣窣的聲響起來,腳步聲遠去,沒過多時,又傳來一陣衣料摩挲之聲,她重新坐了回來。

水靈根的漣漪自我身旁漸漸蕩開。

如師尊所言一樣,哪怕那時的我修為微末,亦能感覺到她的澄澈與精純。

再細細感受時,一股子舒暢的氣息頓時拂向了我自身。像是突然覺得幹渴了許久,然而天降下甘霖,五髒六腑皆被滋潤。

這是什麽?

我詫異地睜開眼,循着這股子舒适的源頭看向越長歌。

由于她在修行時同我坐得極為相近,靈力波動多少也驚擾到了我。

兩股靈力相交之時,無意中引發了共鳴。

亦或是說,她單方面滋潤了我的。

我修行的進度也在這種莫名的助益中快了一截,指尖輕輕一顫,宛若春風拂過,溫熱而潤澤地淌遍全身,仿佛将整個人包裹起來一樣。

“徒兒。”頭頂上傳來師尊的聲音。

我聽得他道:“你們倆靈根相益,又都相當精純敏銳,坐在一處,住在一處都是最有益的。百利而無一害。日後可以試着多相處。”

其實我從未在修行上争過快,從小便是靜心一步一步,穩紮穩打,這樣突破境界時會更為衡穩——算是我那些個長輩們為數不多的幾句還算有益的教導。

師尊這樣說,雖是為了我好,但不知為何,心中卻起了一些芥蒂。

這是一種足以讓人上瘾的感受,再共鳴愈發強烈時頗覺靈臺空明,飄然欲仙,也許沒有哪個木靈根修士會拒絕如此精純之水……但也正是介意會在修行時逐漸依賴于她,我微微捏緊手指,将靈力收攏于身,克制地将水靈根的漣漪擋在身外。

“我不需要。”

我不需要白拿人家的好處,也不需要依靠別人才能在枯燥的修行中堅持得久一些。

凡事有求于人,諸行受制于人。

那種舒适抽離了出去,周身的靈力緩緩流淌,不如方才那般激昂。

師尊愣了半晌,搖了搖頭,像是在拿我沒辦法:“你是在和她較勁,還是在和自己較勁?你們年輕人的事情,為師實在看得糊塗。”

我垂下眼睫,全然不理會周遭變化,一心一意地進入恒常的修行。

光陰從殿內打轉。

時而覺出臉上有些陽光久曬的溫熱。

時而物我兩忘,不知道身歸何方。

浮沉之中。

我的懷中壓來一重物,猝然一抖,靈力全部歸攏于丹田。

我睜開眼來,正是相當警覺之時,向下望去——

她打坐時睡着了,嘴唇微微張着,很香地拿我做了個墊子。幾縷烏黑的發梢壓在我肩頭,因為比較柔軟妖嬈地纏着幾個旋兒。

偏生人是睡着了,渾身靈力運轉卻并未打止,還在慢悠悠地修着仙。

……這是怎麽做到的?

隔得太近了,我無法尋出空隙來抵禦她的靈力,而周遭皆被同門坐滿,想挪個位子也很難。

熟悉的淌遍四肢百骸的溫熱重新湧入,只能被迫載着一同修行。

行文至此,黑筆特劃一線,指向批注:無人能抗拒本座的魅力

紅筆批曰:一問三不知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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