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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1 章
我聽見自己踩雪的聲音,也聽見身後人不依不撓踏着步子跟過來的聲響。
我加快腳步,她也加快步子,我慢一些,她也漸漸慢下來。
我最終停在原地,衣袖被人一把牽住:“柳尋芹,你今天晚上好奇怪。到底怎麽了?”
在風雪中僵硬地轉過身,眸中映出那張黑夜中相當朦胧、但依舊生動明媚的臉蛋。
她見我不言不語,便像是在賭氣一般,眉梢猛地一挑:“不管你要去哪裏,我今天跟定你了!”
“我去亂葬崗。”
我深吸一口氣:“沒必要帶着你。”
她的雙眸微微瞪大,在雪裏猛地顫了一下,聲音一下子弱下去半截:“去……去那種地方幹嘛。那種地方不幹淨的。你又要把死人的心肝脾肺腎掏出來,你這什麽癖好……你不怕他們晚上找你嗎。”
“滾回去寫你的課業。”
“啊……你怎麽知道我沒寫。我不會寫嘛。本來想問問你的,但你又不理我……算了,去就去,誰怕誰?!”她瞪我一眼。
我現在不想見着她,何況這種事向來是一個人做的。但與其是去做這件事,我更想一個人尋個地方安靜一下,從而擺脫她——幹點什麽都好。
我向她一揮手,四周叢生的野草藤蔓窸窸窣窣地生長出,堵住了她的去路。
趁着她在掙紮着前行,我提起一口氣扭身便走,迅速向前與她拉開距離。
“喂!你……又這樣……”她的像是急了,尾音染上哭腔,“跟那天甩掉我一模一樣!”
我沒料到她連疼痛也不怕,任由鋒利的草葉隔開皮膚,不管不顧地在雪裏跌跌撞撞跑着,竟然真撲中了我衣裳的一角,惱道:“你不帶上我,你私自下山去挖別人墳刨別人屍體這件事,我就告訴師尊去!”
外衣險些都被拽破,莽撞的力道讓我當時心中一片麻木,随後嘗到了自冷寂的麻木中嘗到了鮮明的惱意。是她一次次阻撓我逐漸累加下來的,并非一日之寒。
不是害怕告訴師尊。只是我從來都很恨別人的要挾。何況我自诩待她并不薄,許多事也算盡了身為師姐的本分,甚至于我而言很有些超過——
她卻任性地為了這麽一件“不帶她下山”的小事來威脅我,仿佛我吃準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似的。
看她字不認識幾個,修為也沒提高多少,這莫名的心機和耍嘴皮子的功夫倒是日日增長,讓人心生厭惡。
寂靜的山風夜雪聲中,驟然傳來利刃出鞘的聲響。
我忍無可忍地一手拽着她的衣領,她不慎滑倒,從而也拽倒了我,兩人在雪地裏抱着滾作一團。冰雪也飛濺起來,鑽入了我的衣領子,沾上了眉梢眼角,頭發絲上,處處皆是冰冷。
就像那次她揚着掃帚來擾我一般,我忍住了拿起掃帚回敬給她的沖動,這次并未忍耐多少,而是選擇新仇舊恨一起算。
我聽見了自己略微有些鼓噪的心跳,感覺到了臉上的涼意化作濕潤,更凍得臉頰幾乎做不出表情來。耳畔風裏夾雜着狂暴的雪,與心中脫缰的不受控制的念想逐漸合拍——這一切都在血脈裏沸騰着,我需要用勁全力,才能将其抑制于心底。
在她從雪地裏掙紮着起身之際,我想也沒想,再次以身子的重量壓上去,将她一把摁倒在厚實的雪地裏,怼得她發出了一聲痛哼。
她下意識伸腿蹬我,我閉上眼,未曾避讓,結結實實地被頂了好幾下,疼痛讓腦中的一根繃緊的弦最終斷裂。
風雪聲之中,一點寒芒迅速從腰間閃出,我聽見了自己揮出來的短暫出鞘聲。
電光火石之間,我搶着一手扼着她的頸脖,一手橫握着腰間抽出來的那把短刀,刃尖向下插去,正好對着她的眉心。
我的虎口緊繃着,死死地握着那把短刀,冷聲道:“再跟上來我就——”
只一寸,就能紮下去。
那雙眼睛茫然地睜大,目光聚攏刀尖,又向前不可置信地瞧着我。
一時安靜下來。
她的嘴唇抿了又抿,最後委屈地吞咽了一下聲音,顫抖道:“你……我不是真的要告訴師尊……嗚……只是想問你為什麽不理我。”
“我為什麽非要理你。”
我靜靜地握着刀柄,往下一松,才剛剛觸碰到她的肌膚,身下頓時傳來一陣驚恐的尖叫,“啊——”
“住嘴。”
我的手比較穩,只是輕輕拿刀尖碰着她的眉心,連一丁點口子也未曾劃開。
但是被這種東西抵住要害,帶來的威脅可比她三言兩語“告師尊”要強得多。
她吓得又一哆嗦,微張着小嘴急促地喘息着,呼出來的熱氣全化作白霧。
“越長歌,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你可以找一些自己的事情做,哪怕是在玩樂中虛度光陰,也好過來找我。”
我蹙緊眉梢:“人與人的相處必須有距離。下次我不會去救你了,你最好少亂用法術開玩笑,祈禱今日白天翻船的事別再發生,免得弄假成真。這絕對是最後一次——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不應該只日日顧看着你。”
她仰躺着,雙眸裏盈出淚花,不知道是吓的還是傷心,從翹起的眼角緩緩淌了下來。
“那你還能教我寫字嗎。”
刀尖一頓。
她一臉絕望地說出這種話來,讓人瞧得怒也不是,好笑也不是。我整個人也頓了頓,慢慢放下短刀,雙手摁在冷冰冰的雪地裏,支撐在她整個的上方,感覺方才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頗有些不着力的不爽。
也許她在我的臉上見到了些許松和之色,便開始窸窸窣窣地動彈起來。我垂下眼睛閉了閉,這次她若知趣地避開我,我便不會再吓唬她。好了,似乎也夠了。經此一事,再怎麽蠢的人以後都會明白趨利避害的。我也終于落得清淨,得以尋回自己老生常談的日子。
到此為止。
她眼睫毛上沾着的水珠子,像是天上的星星在微閃。此情此态,似乎有些過于可憐,我微微抿着自己的下唇,讓心情冷靜下來,于是扼她脖子的力道轉移到了我的腿彎處,正準備跪着起身。
然而未曾料到的是——
我的腰間圈上來一雙胳膊,緊緊地環住了我。
肩上靠來重物,抵得很緊,胸前的衣裳也被揉皺。
我偏過頭去,嗅到了她頭發上粘黏着的冰屑味道。她緊密地靠着我,趴在我肩頭啜泣,如小獸一般嗚咽出聲,“師姐姐好兇,吓到我了……”
這也是她第一次疊着音做出這種奇怪的叫法。那時她已經頗具音修的天賦,譬如聲音柔媚可人,只是還未成熟,少了些媚多了點柔,說話的聲音也像是黃莺婉啼。
聽得渾身僵硬。
只是這次心中藏着的并非是惱怒,而是頭疼。
任由她縮着哭了半晌,我自暴自棄地撇開她,與她無二,平倒在綿軟而冰冷的雪裏,望着漆黑的不見天光的穹野,思緒半動不動,思索着到底哪一步出了問題。
也許是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有些失誤。
畢竟我見過感到危險臨陣脫逃的,或是因為不安産生敵意的,如她這種奇葩——被我吓懵了,頭一件事卻是縮在我懷裏撒嬌,卻是頭一次得見。
那形狀姣好卻不中用的腦袋瓜裏到底在想些什麽,到今日也無從得知。
我坐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碎雪,拿着一眼瞥過去,那輕微的哽咽聲還在耳旁細細地抽着,末了,又貼在我肩膀上蹭了蹭,肩膀上有溫熱淌下。
“別哭了。”
“嗚……都是你害的!”
“我只是重申——”
“還狡辯,很吓人的好嗎!說話就說話,哪有這麽對着人的?我以為、我還以為你真的要殺了我,因為你後悔救我了……嗚……”
很好,她還記得那句話。
其實比起把自己的腸子悔青,我更傾向于責備林青崖。他管撿人不管教養與陪伴,将這個麻煩丢到我充實的生命當中,順帶一臉慈祥地告訴我要友愛同門師妹,堪稱站着說話不腰疼。
而越長歌——
罷了。我對她無計可施,總不至于真的一刀捅死她,醫修的手不應該沾上這種血孽。
又是一個風雪夜,我這次撚起衣袖,擦了擦她那張哭花的臉。随後坐在原地,蹙起眉梢仔細地審視這個師妹的可取之處——雖說毫無發現,但是這樣的打量與注目卻讓她停止了哭泣,同樣專注地回望我,至少讓我的雙耳與心情得以平靜下來。
“寫字照常教。除此之外,我還想教你點別的。”
“真的啊?”她還沒高興起來,也許是後半句聲音太過冰冷,又縮了縮脖子,問道:“什麽?”
“學會如何和別人有分寸地相處。譬如不應該拿着沾了灰的掃帚打鬧,不應該拿着沾了口水的紙條貼在你同門師姐的臉上,也不應該濫用術法将船打翻還一聲不吭地沉入水中玩泡泡。聽課時不該盯着師長的臉發呆,身子也不該左歪右斜靠在別人身上,這會給她們帶來困擾。”
“一、二、三……共六個‘不該’,難道我身上就沒有什麽應該的事情嗎?”她拿着手指細細數着,秀眉緊蹙,不服氣地發出一個略帶鼻音的輕哼。
應該的事情還有許多。我的心中迅速冒出了二三十條,不知為何腦筋在此一刻轉得異常迅捷。也許這是個好主意,我不能改變我自己陷入堕落,也不能改變她住在此處的事實,那麽只能試圖改變她本身了——這些規矩她成熟後也要明白的,早晚都一樣。
她打了個噴嚏,吹走一片飛雪,又摟着胳膊打起擺子,還在等着我開口。
而這些太多了,哪怕全都灌進她的腦子裏恐怕也很難記住,哪怕我此時想開口說些什麽,也不可能一句話全部說清楚。
我想了很久,在下一片雪花飛過側臉時,将掌心放上了她的頭頂。
總而言之。
“你應該要聽我的話。”
紅筆批曰:其實時至今日 也沒什麽改變
黑筆批曰:叛逆是本座人生的底色
這一頁,黑筆的末尾字跡覆了一個得意的殷紅唇印,最後被紅筆以不雅觀為由頭塗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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