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回家的旅程

回家的旅程

冬季北方的田野看起來就是蒼茫一片的感覺，路的兩邊光禿禿的樹枝上綴着殘雪，隔着玻璃窗遠望去，目視所及之處全被白色覆蓋。

這種景色，讓生在城市長在城市大學以前沒見過下雪的吳蘇華一陣驚嘆。他側過身來，對旁邊座位上的楊簡說，“這就是你的家鄉嗎？”

“老家是這樣，不過很早以前就搬到市裏去住了，一年中也只有過年會回去一次。”楊簡解釋着，他雖然心中抑郁，卻不得不承認眼前的現實。吳蘇華用楊簡的秘密做威脅，逼迫他帶自己回家過年。

“那我們是去市裏，還是去你老家？”吳蘇華興奮地問。

“先回市裏，找個時間再去老家看看。”楊簡說完，自己想了想又覺得不對，“我回自己的老家，你還要跟着去嗎？”

“那我總不好意思一個人住在你家吧。”

“你要知道不好意思的話，現在就應該下車做返程的回你自己家去。”楊簡氣哼哼地說。

“返程也是回學校吧，我家太遠，這會去買火車票也晚了，訂機票的話，沒那麽多錢。”吳蘇華誠懇地說。

他這種揣着明白裝糊塗的時候，倒是很像他的表哥。楊簡這樣想着，有些悵然，便沒有做聲。

吳蘇華怕他不高興，又讨好地說，“我知道你是好人，不會狠心扔下我不管的。”

“不用你給我發好人卡。”楊簡翻了個白眼。

“我說的是真心話，”吳蘇華見他情緒有所好轉，便又接着說下去，“我就知道，那時候我在學校誰都不願意理我，就你好心跟我說話，還幫我搬家，現在我無家可歸了，你就勉強收留我幾天吧？”

“你這是離家出走吧？”

“嘿嘿。”

“我能不勉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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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

楊簡氣惱地把頭轉向另一側，不去看吳蘇華。

吳蘇華讷讷地說，“不然，我們換個位置？你把過道那邊的人看得都發毛了，咱倆換一下，你不願意理我的時候，也好轉過去看看窗外的風景。”

楊簡想跟他賭氣又看他可憐，終于嘆了口氣說，“我們家的氣氛也不是那麽和諧的，你還非要跟來。”

“到底是為什麽啊？”吳蘇華八卦着。

“你說為什麽？”楊簡斜了他一眼，“那你是為什麽？”

吳蘇華到現在為止，還不能把楊簡當作同類看待。他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喜歡男人，也曾經因為孤獨偷偷去酒吧制造偶遇，可是他畢竟還是個小孩子，沒敢就此堕落下去，一直隐藏着自己直到崔雲的出現。崔雲對他太好，讓他得意忘了形。

楊簡卻和他們不同，甚至可以說，和他們這些同齡人都不同。他喜歡誰不喜歡誰，都不會讓感情影響到自己的選擇，從這種角度來看，楊簡是個非常冷漠的人。

他這樣的人，也會同家人坦白？

楊簡看出了他的疑問，微微一笑，“還沒有。”

“還沒有你就開始幻想不和諧了啊，你是不是心虛啊？”吳蘇華瞪大了眼睛。他那一頭金燦燦的頭發，加上圓溜溜的眼睛，看起來就像一只好奇的大狗。

“是啊。”楊簡笑了笑，“帶你回去就更心虛了。”

楊簡把他其實是當小孩子看的，殊不知他把楊簡也當成小孩子，一個是有些中二，一個是有些二，兩個人手挽着手肩并着肩走在路上，沒有人會把他們想成不純潔的關系，事實上也并沒有什麽不純潔。

“我們之間什麽都沒有啊。”吳蘇華忙往窗邊挪了挪，拉開距離。

安靜了一會，吳蘇華又忍不住開口，“你怎麽會喜歡我表哥？”

楊簡被他戳到了痛處，有些惱羞成怒，“跟你有什麽關系？”

“其實這些天我和表哥跟你走得都挺近的，”吳蘇華認真地說，“而且我認識你在前，我的脾氣也比他好，你怎麽不喜歡我反而喜歡他？”

“因為他比較有錢。”

“可是他比較老。”

“你那麽想讓我喜歡你嗎？”

“我就是問一下。”吳蘇華回答，觀察着他的臉色，又小心翼翼地說，“喜歡我的話，會比較容易。”

“那崔雲呢？”

“我早就把他棄之腦後了，你也要把我表哥棄之腦後才行。”

說了這麽多，最終還是歸結到這句話上。吳蘇華是擔心楊簡想不開，又有自己的親身教訓在前，雖然不能做什麽，總覺得不能放着不管。他自己也不想回家面對那些沒完沒了的規勸指責，以此事做要挾，半真半假的竟然就跟了過來。

楊簡知道他是好意，也不是真的被他威脅，就算吳蘇華這麽對林家楠說，那個人也多半會當成玩笑來處理，從此以後對他敬而遠之吧？所以就算知道了，也沒什麽，他自己已經打算從此以後對林家楠敬而遠之了。

“其實我只是喜歡他的錢。”楊簡對吳蘇華說。“說不定把錢騙到手，我就會把你表哥甩了，你不擔心你表哥，反而擔心我？”

吳蘇華翻了翻白眼，自己轉過去看風景。

楊簡徑自笑笑，開始閉目養神。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也并非那麽不能忍受，大概人在孤獨的時候，都想找人陪伴吧。

汽車駛過郊外，路邊漸漸出現了房屋、商鋪，車流人流都多起來。再接着，平房變成高樓大廈，街道寬敞整潔，積雪也被清掃得幹幹淨淨，吳蘇華感覺從烏托邦一樣的鄉村景致又重新回到了現實。

“準備下車了。”楊簡對他說。

“嗯。”吳蘇華乖乖抱起了自己的背包。

下車後，楊簡四下望了望，向一旁的一對中年夫婦走過去。

他心裏其實是十分緊張的，許多年未見，上一次見面還是不歡而散，後來就天人永隔了。突然間重新見到，之前做的那些心理準備全都煙消雲散了。他看着父母喜悅的笑容，眼眶也有些濕。在他病得半死不活的時候，的确是埋怨過他的家人，但歸根到底還是因為自己。如果一切都不曾發生，他們現在還是幸福的一家人。

而此刻，一切真的不曾發生。

楊簡走上前，哽咽地叫了一聲，“爸，媽。”

“怎麽這麽晚才回來。”楊媽媽埋怨着，卻還是伸手要接過他的行李。楊簡自然不讓她搶過去，這一推一扯間，吳蘇華尴尬的樣子正好出現在楊簡的視線裏。

真糟糕，把這小孩忘記了。

“爸，媽，這是我同學，吳蘇華。”楊簡忙把他扯過來介紹，“他父母都在國外，一個人在學校挺沒意思的，我就邀請他回來一起過節了。”

吳蘇華驚訝于他編起謊話來，竟然也不打草稿的。

“歡迎歡迎，來這邊過年，就跟自己家一樣，千萬別客氣。”楊簡的父母也都是熱情好客的人，對待兒子的同學自然不會怠慢。

“謝謝叔叔阿姨。”吳蘇華說着，拎着自己的包，卻偷偷地瞪了楊簡一眼。因為楊簡一直說與家人關系不好，吳蘇華便以為是那種規規矩矩的相處模式，早知道會看到這種其樂融融的景象，他絕對不會來的。

對比這樣的情景，自己的境地就顯得更加可憐了。

楊簡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這邊很傳統，過節的氣氛很濃的，到時候帶你好好玩玩。”

吳蘇華點了點頭，依稀記起這仿佛是楊簡第一次主動碰別人。他決定既來之則安之，在人生的低谷找更同樣的悲慘的人來互相安慰，這種心态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楊簡看出來。

回到家之後的第一件事，是先收拾行李。

楊簡的家是間兩室一廳的套房，吳蘇華跟着楊簡走進他的卧室，看到整整齊齊的床和書桌，就算他不在也有人收拾的樣子。

他自己的家會更大些，但卧室同樣是不會落灰塵的。

這樣想着，吳蘇華隐隐有些難過，卻不後悔自己的決定。雖然這種做法實在有些孩子氣，他一定要讓家人明白并接受自己真正的樣子。

“你還好吧？”楊簡看着他問。

吳蘇華苦笑着說，“你在家裏過得這麽舒服，我來有點多餘了吧？”

“因為他們還不知道啊，”楊簡無奈地說，“我本來就不想讓事情變成這樣，以為自己能改變人生，沒想到還是讓你發現了。但是至少目前，我還不打算讓他們知道。”

“你放心，我什麽都不會說的。”吳蘇華許諾。

解決不了的事情，就不去多想了，楊簡嘆了口氣，對吳蘇華說，“你就當來度假吧，別當成離家出走。”

“嗯，正好沒來過這裏，你可要盡好地主之誼。”提起度假，吳蘇華瞬間恢複了活力，“好不容易來一趟。”

“好不容易？”楊簡似乎發現了一點什麽，有哪裏不對似的。

“說漏了，”吳蘇華吐了吐舌頭，“反正已經來了，你連借口都編好了，我也不擔心被你趕走了。”

楊簡預感不妙，靜靜地聽他說下去。

“我來你這裏，其實是瞞着我表哥的。”

“你想讓他恨死我啊。”楊簡欲哭無淚。

“他恨不着你，我表哥是個明白人，這道理他還是懂的。”吳蘇華把牆角的折疊床撐起來，自己坐在上面，好整以暇地看着楊簡。

楊簡把手中的行李用力砸過去以後才發現，和這個任性的小孩在一起，自己也變得越來越孩子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