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煙花
煙花
陳鴻秋和沈绛冬徹底和好,已經是第二年的十月。
那個時候,他第一次意識到,他在這個世界上,除了爸爸,也就只有沈绛冬了。
那天是陳鴻秋的十歲生日,窗外風聲大噪,暴雨如注。
陳鴻秋放下彈到一半的鋼琴,起身,去把窗戶關死。
風太大了,呼嘯着往屋裏鑽,光是關上窗戶都花了好大一番力氣。
盯着外面的雨幕,他內心煩躁。
陳澤城帶着許沐出去談生意了,陳澤城答應過他,今天會準時到家,陪他過生日。
這麽大的雨,爸爸是不是回不來了?
陳鴻秋無心彈琴,客廳裏電視開着,新聞解說員的聲音傳進他的耳朵。
“臺風白馬已登錄雪城,預計一小時後風力達到最大......”
陳鴻秋納悶,外面的樹被吹得東倒西歪,都這樣了風力還沒達到最大?
他有點兒坐不住了。
“雪城境內多山,山體滑坡,泥石流發生概率極大,雪城機場全部航班均已取消,希望市民們盡量不要外出。”
陳鴻秋坐不住了,爸爸到雪城了麽?會不會遇到什麽危險?從雪城市區到家裏,可是要過一段山路的......
他拿起桌子上的手機,嘗試給爸爸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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響過三聲以後,電話打通了。
先進來的是呼呼風聲,随後才是爸爸熟悉的聲音,“寶寶。”
陳鴻秋突然有點兒想哭,“爸爸,你在哪兒?”
陳澤城聲音很大:“你不用擔心我們,我們開着車,就快到家了,寶寶,乖,在家裏安心等我回來,你哥呢?”
陳鴻秋剛想說一聲我哥在學習,就聽見那頭轟隆隆一聲巨響,像是雷鳴,又像是巨石從山頂滾落。
陳鴻秋心裏咯噔一下,啪地從沙發上跳起來,“喂!”
手機挂斷了。
陳鴻秋愣了足足有十秒鐘,随後瘋了一樣地輸號碼,撥號。
“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內,請稍後再撥......”
“您撥打的電話不在......”
“您......”
仿佛憑空一記悶棍,将他擊得大腦發麻,他手腳冰涼,好半天跌跌撞撞地從沙發上起來,去敲他哥的房門。
“哥,”陳鴻秋的眼淚瞬間就爬了滿臉,“哥,爸爸,爸爸他......”
“爸爸可能出事了。”
這種時候,沈绛冬可比陳鴻秋鎮定多了,他給陳鴻秋倒了杯水,讓他坐在沙發上休息,自己站着給陳澤城打電話,眉頭微蹙。
“您撥打的電話......”
陳鴻秋眼巴巴地看着他,沈绛冬搖了搖頭。
沈绛冬又給許沐打電話,同樣打不通。
陳鴻秋哭了半天,此刻已經哭不出來了,他看着幾乎要被風雨擊碎的窗子,說,“哥,要不,我們去找爸爸吧?”
沈绛冬問,“你給爸爸打電話的時候,他怎麽說的?”
陳鴻秋:“他讓我們在家乖乖等着......”
沈绛冬點頭。
陳鴻秋又道,“他還問你在做什麽。”
“哥,我們一起去找爸爸吧,他說已經到了雪城,從咱家到雪城機場就一條路,我們肯定能遇到爸爸的。”
良久,沈绛冬點了點頭,“可以,但不是現在。”
“什麽時候?”
“等風小了。”
陳鴻秋等啊等,等得心煩意亂,口幹舌燥,每過兩分鐘,他就要站起來,扒着窗子往外看。
“現在風小了麽?”
“還不行。”
“現在呢?”
“再等等。”
“現在?”
“......”
最後,沈绛冬說,“可以了”,陳鴻秋立刻就笑了起來。
“哥,我們出發!”
沈绛冬拿着傘,帶上鑰匙,一開門,冷空氣夾雜着潮濕的泥土氣撲面而來。
風小了,雨也差不多停了,天空卻依舊陰沉。
誰也說不上來呆會兒會不會有一陣更猛烈的臺風。
土地泥濘不堪;一棵棵大樹被連根拔起,濕淋淋地倒在地上,沾滿了泥;到處都是水坑;門前的那條河寬了足足一倍,河岸被沖塌,河流卷着泥沙聲勢浩大地滾滾而去。
他們找了陳家的一個司機,要他帶他們去雪城機場。
車開到一半,前面進城的山路被碎石擋住了,車過不去。
司機犯難:“少爺......”
陳鴻秋二話不說就下了車,沈绛冬道,“你在這兒等着。”
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碎石堆上,陳鴻秋扯着嗓子喊:“爸爸、爸爸......”
回應他的只有空曠山谷遼遠的回音。
“爸爸會不會已經......”陳鴻秋帶着哭腔問。
“不會,”沈绛冬斬釘截鐵地告訴他,蹲下身子,“上來。”
“啊?”
“上來,路上的碎石塊這麽多,你現在根本沒心思看路,等下紮壞了腳就更見不到爸爸了。”
沈绛冬的聲音不容拒絕,陳鴻秋幾乎是本能照做,就像瀕死溺水的人拼死抓住那根救命稻草。
除了聽沈绛冬的,他別無他法。
沈绛冬很瘦,奇怪地是,陳鴻秋卻覺得很穩,被他背着走在亂石堆中,跟自己走在平地上都沒什麽區別。
陳鴻秋低頭,聞到了沈绛冬身上的清香。
傍晚,夜幕四合,他們已經不知道走了多久。
陳鴻秋打着手電筒,一邊幫沈绛冬照路,一邊喊着,“爸爸、爸爸。”
許是沈绛冬的體溫給了他勇氣,他依舊害怕,但心跳已經沒有那麽快了。
他們爬着一段碎石堆成的小丘,突然,小丘上頭有人影晃了一下。
陳鴻秋眼前一亮,立即大喊:“爸爸!”
那人影朝他揮了揮手,走近了,看清了,真的是他的爸爸。
陳鴻秋激動地差點兒哭出來,他猛地撲到陳澤城懷裏,眼淚鼻涕嘩嘩地流,沒命地蹭他爸,一邊哭一邊喊:“爸爸,爸爸!”
陳澤城兩手都占着,沒有辦法抱陳鴻秋,只能用下巴輕輕刮了下兒子的小臉蛋。
“不是讓你在家裏等我麽?”陳澤城的聲音很溫柔,透着淡淡的疲憊。
陳鴻秋擡頭,這才發現陳澤城額頭上有一片血跡。
“爸爸,你怎麽了?”
“爸爸沒事,來,寶寶你看,這是什麽?”
陳澤城提起了手裏拿着的東西。
“蛋糕”陳鴻秋道。
“這個呢?”
“煙花?”
“答對了!”陳澤城笑着說,“今天是你的生日,寶寶還記得麽?”
“記得、當然記得!”陳鴻秋小孩兒心性,當即高興地跳了起來。
天色完全黑了下來,臺風已經過去,回家還要很久,他們四人索性坐在碎石堆上。陳澤城掏出打火機,點上蠟燭。
山間刮着微風,夾雜着濕潤的水氣,蠟燭不好點着,他們四個人湊在一起,用手和臉緊緊護着,過了好久才點着。
天上出現了星光,蠟燭一根根亮起,搖曳的火光和閃爍的星光珠連成線。
橙黃的火光映亮了每個人的臉,他們的臉近在咫尺,每張臉上帶着的笑意,陳鴻秋都能夠看得一清二楚。
“許個願吧,十歲生日快樂。”陳澤城說。
陳鴻秋很開心,他一連許了三個願望。
希望爸爸一直陪着自己。
希望哥哥一直陪着自己。
希望許沐叔叔一直陪着自己。
“好啦!”願望許完,陳鴻秋伸手抓了一塊蛋糕。
他往自己嘴裏塞,塞到一半,突然大着膽子,手一“哆嗦”,把蛋糕抹在了沈绛冬臉上。
沈绛冬嘴角抽了抽,沒有說什麽。
陳鴻秋膽子更大了。
他又抓了一塊,笑眯眯地湊向沈绛冬。
沈绛冬一擡手,“啪!”那塊蛋糕被反扣在了陳鴻秋臉上。
陳鴻秋:“......”
見沈绛冬冷着臉,陳鴻秋才想起沈绛冬有潔癖,又擔心了起來。
“哥,你生我氣了?”
沈绛冬沒有理他。
陳鴻秋正要再說什麽,遠處傳來了陳澤城的喊聲:
“寶寶,擡頭。”
耳畔呼嘯聲響起,只見煙花拖着長長的尾巴直入雲霄,于高空璀璨盛放,将灑滿星子的夜幕裝點成了最缤紛的玫瑰園。
陳鴻秋踩在高高的石碓上,崇山峻嶺之間,仰望夜空,大大的眸子随煙花而明暗閃爍。
他一時間竟有些暈眩。
這一幕太美好了,美好到不真實。
地上的山原險峻遼闊,天上的銀河浩渺無邊,宇宙茫茫,時間長河奔騰不休。
究竟是什麽樣的力量,才能讓塵埃一樣渺小的他們,在無限的空間,無盡的時間中,命運的軌跡就此交疊,分毫不差地遇到了彼此,成為父子,成為兄弟?
陳鴻秋答不上來。
10歲的他答不上來,20歲,30歲,他依舊答不上來。
他只記得自己那天晚上,真的很開心。
回去的路上,他牽着父親的手,才想起來問父親,“爸爸,你不是開車回來的麽?車呢”
陳澤城一把将他攔腰抱起,親了親他的小臉蛋,爽朗道:“車沒了,爸爸來當你的車好不好?”
陳鴻秋笑,“好!”
很多年後,陳鴻秋才回過味兒來,那輕飄飄的一句車沒了,到底暗含着怎樣的驚心動魄。
他只記得,回家的路上,他縮在爸爸懷裏偷瞄沈绛冬。
借着一點兒淡淡的星光,模模糊糊地,他看到沈绛冬輕輕舔了舔嘴角。
那兒挂着他抹的奶油。
他記得沈绛冬最後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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