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斷腸

斷腸

那是一個令人絕望的秋天。

多少年後,關于那個秋天的記憶都是一片荒蕪,上面長滿了荊棘,須臾不敢回頭望。

看一下,心頭就紮出一個血窟窿。

陳鴻秋在醫院得知了父親病逝的噩耗,他沒有哭,也沒有鬧,平靜到近乎麻木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冥冥之中,他好像早就預感到這一天的到來了。

陳澤城火化的時候,陳鴻秋看着他此生至愛的父親身蓋白布,被推進焚屍爐,熊熊大火燃起,從熟睡着的一個人,變成輕飄飄的一捧灰。

而他,呆呆地站着,像個被遺棄的小孩。

一滴眼淚都沒有流下。

原來,人在絕望到極點的時候,是哭不出來的。

陳鴻秋不知道這是堅強,還是冷酷。

直到,很多天後,收拾陳澤城遺物時,在沾滿灰塵的陽光裏,陳鴻秋拾起了那張照片。

眼淚在一瞬間奪眶而出,他後知後覺地嘗到了心痛的滋味。

就像無數把刀插進去,再拔出來,刀刀見血;就像把他的心髒送進絞肉機裏,絞成血泥......陳鴻秋捂着心口,蹲在地上縮成一團,疼到肝腸寸斷,無法呼吸......

他在幾天之內瘦脫了相,臉頰灰敗而蒼白,數不清多少天,他皮包骨頭地躺在床上,看着太陽升起又落下,看着黑夜降臨又消逝,看着最後一片葉子辭別枝頭,看着大地逐漸荒蕪,灰黃的大地從樓下蔓延到天邊......

他的眼睛大睜,一眨不眨,眼淚順着凹陷的臉頰流向兩測,無窮無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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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渾身細細地顫抖,卻發出了一絲聲響。

再往後,他連哭泣也不會了,連顫抖也不會了,似乎連心痛都沒有了。

他只是躺着,躺着......

陳鴻秋覺得自己要死了。

房間裏每天按時送來的飯菜,他知道自己應該勉強吃一點兒,卻實在提不起半點兒欲望。

為什麽要活着呢?

陳鴻秋仿佛陷入了夢境,一個又一個回環往複的夢。

夢裏,陳澤城抱着他,兩人在房子下的小院裏玩耍,充滿歡聲笑語。

夢裏,有爸爸溫暖的懷抱。

夢裏,爸爸站上運動會主席臺時的身影高大而偉岸,全校的學生都喜歡他,陳鴻秋不一樣,陳鴻秋真的愛他。

世界上再沒有一種向往,能超過兒子仰望爸爸時的目光。

學生們都拿爸爸當偶像,他不一樣,他拿他當神明。

夢裏,爸爸的額頭貼着他的額頭,蹭來蹭去,溫柔地對他說,“寶寶,有你在,爸爸不敢老。”

陳鴻秋無比眷戀那個懷抱,可他就像被什麽力量推着,明明回眸的目光無比渴望,卻只能眼睜睜看着爸爸的身影在人海中漸漸淡去,最終消失不見。

徒留音容笑貌,猶在眼前。

陳鴻秋猛然驚醒,單薄而白皙的胸膛不住起伏。

他望向窗外,與冬季的第一場雪不期而遇。

那個時候,天冷得吓人,滿山滿地的大雪,他縮在爸爸的懷裏取暖。

陳鴻秋擡頭,竭力止住洶湧而出的淚水。

爸爸,爸爸,你知道嗎?

你再叫我一聲寶寶,我就能痛死在這裏了。

沈绛冬打開門,挑眉看他。

“又沒吃飯?”

陳鴻秋機械地搖了搖頭,不知多少天了,他眼神第一次聚焦,觀察沈绛冬。

沈绛冬一夜之間成長起來了,變成了一個大人。

沈绛冬臉色白得吓人,似乎也不好受,鼻尖卻透着一點兒紅,是被凍的。

沈绛冬摸了摸陳鴻秋的頭,大手冰冷,他把退燒藥遞到陳鴻秋嘴邊,陳鴻秋機械地擡頭,機械地就着水咽下去。

沈绛冬嗤笑一聲,“這樣才乖。”

陳鴻秋靜靜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爸爸去世了,他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也是,畢竟...不是他的爸爸,他又怎麽會心痛呢?

沈绛冬起身道:“把飯吃了,吃完有力氣的話,就下來把你的東西收拾收拾。”

“什麽?”

“搬家。”

“為什麽要搬家?搬去哪兒?”陳鴻秋慌了。

沈绛冬沒說話,出去了。

當天晚上,沈绛冬去見許沐,遞給他一張存折。

“裏面有三萬塊錢,再多的錢也沒有了,拿着,走吧。”

許沐沒有接,“你什麽意思?”

沈绛冬又補了一句,“這麽多年照顧我弟,辛苦你了。”

許沐:“所以你認為,老爺去世了,陳家敗落了,我就會卷錢離開嗎?”

他眯起眼睛,眼眶深邃,“小冬,在你眼裏,我就是這種人?”

沈绛冬聳了聳肩,語氣戲谑,“你是什麽樣的人,跟我又有什麽關系?”

許沐咬着牙,明顯是在隐忍,“老爺留下的錢,估計連欠款都還不清吧?你把這錢給了我,你和鴻秋靠什麽生活?你來養他嗎?別忘了,你才15歲,出去也只能算童工,沒有人會雇傭你的!”

“我和鴻秋靠什麽生活,也跟你沒有關系,就不勞你費心了。”

“沈绛冬!”許沐的聲音陡然拔高:“你說的這叫什麽話!你也說了,我是看着鴻秋長大的,也算他一個長輩,現在陳家遇難,鴻秋正是最難過的時候,我怎麽可能抛下他說走就走?把錢收回去,我就當之前的話你沒說過。現在還不到你養鴻秋的時候,你好好上學,鴻秋的學費,你的學費,都由我來出。”

沈绛冬突然冷笑了起來,他笑得肩膀顫抖,眼睛幾乎要笑出淚花:

“長輩?你拿自己當陳鴻秋的長輩?”他突然上前一步,目光陰鸷無比,許沐竟有幾分招架不住,下意識後退。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今年也37歲了,從你大學畢業來到陳家算起,這15年的時間裏,難道你就沒有娶妻生子的念頭?”

“還是說......”沈绛冬揪住許沐的衣領,眼神如刀一樣剖開許沐的內心,将他埋藏了十五年的秘密輕而易舉地挖了出來。

許沐冷汗滑了下來,他看見少年薄唇微顫,輕飄飄地吐出幾個字,“還是說,你喜歡的人,根本就在陳家呢?”

許沐顫了一下,臉上現出難以置信的神色,他捂着頭蹲坐在地,哀傷至極。

“別說了,你別說了......”

“那就拿錢走人,”沈绛冬轉身大步離去,語氣裏滿是輕蔑與鄙夷,“呵,變态。”

第二天,陳鴻秋終于明白了,沈绛冬口中的搬家是什麽意思。

一夥人沖進他的家裏,肆意打砸搶掠,陳鴻秋哭着抱住領頭的大腿,不住喊着,“不要砸,不要砸,這是我的家,你們幹什麽......”

領頭的是個滿面油光的胖子,他一腳将陳鴻秋踢翻在地,“你爸欠下巨款,這房子現在是我們的了。”

遠處冷眼旁觀的沈绛冬一怔,眸子垂了下來。

這麽熟悉的聲音,原來就是你呀。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

上趕着找死...呵。

陳鴻秋摔倒在地,又立馬爬起來哀求:“別砸、別砸、求你們了,這些家具都是我爸爸留下來的,都是上好的,還能用,拜托你們了,你們留着用吧,不要毀掉它們好不好?”

邱大志随手給了陳鴻秋一耳光,冷笑道,“死人碰過的晦氣東西,誰還敢用?兄弟們,砸,給我砸個一幹二淨!”

說着,他起身,走到琴房,看到那件華麗的大鋼琴,擡腳便要踹。

沈绛冬攔住了他。

他拽住邱大志的一條腿,稍一用力,便是“咚”的一聲。

邱大志被他掀翻在地,腦袋撞在地板上,腦殼幾乎都要被撞碎了,滿肚子油花亂顫。

“你...你......”邱大志難以置信地看着沈绛冬。

沈绛冬嘴角勾起一抹笑,擡起一只腳來,緩緩地碾在邱大志臉上。

“你瘋了!”邱大志怒極,試着要親身,卻被沈绛冬一把按下去,腦袋再次狠狠磕在地上,眼淚都要疼出來了。

“來人,來人吶!”邱大志大驚失色,奈何琴房的門剛剛被他自己關上了,隔音效果極好,他的聲音,外面的小弟們壓根就聽不到。

“來人!”邱大志捶地,“來人!來人......”

他不喊了,因為一道寒光逼在了他脖子上。

那是一把小刀,鋒利無比。

邱大志的冷汗瞬間就下來了。

“來,再叫一聲給爺聽聽。”沈绛冬笑道。

邱大志如同被人抽了骨頭,慫成一灘爛泥:“不敢...不敢......”

臨走之前,陳鴻秋又回頭看了一眼。

他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他爸爸用心經營的地方,他祖祖輩輩代代打拼下來的地方,在他的淚水裏,化為了一片廢墟。

而沈绛冬拉着他的手,目光決絕,語氣冷淡:

“出息點兒,你的東西,我會一樣一樣幫你讨回來的。”

邱大志盯着沈绛冬的背影,恨得牙癢癢。

沈绛冬微微側頭,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

邱大志立馬縮回脖子,如同進了殼的王八。

沈绛冬冷笑。

他當是個什麽厲害玩意,原來也不過如此。

一個月之內,他要他人頭落地。

做了什麽樣的孽,就該得什麽樣的果。

你們,一個都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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