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下冀州

下冀州

馬車踏過地面叮叮當當地穿過街市,虞枝意撩起馬車窗簾的一角,雖是巳時,可窗外陰雲密布,北風呼嘯,似有一場大雨要來。

虞枝意微微蹙眉,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今日之前她已詳細看過了冀州雪災之事相關的所有書奏,冀州是國之要地,地處邊境,十分重要,但冀州處于北風嚴寒之地,每年一到冬季便有雪災之險,但南瑄已經數十年未有真正的雪災了,今年卻突然來了。

一來便嚴重影響了冀州百姓的生活,糧食作物不僅都凍死了,累日的積雪也造成許多不便,往來貿易也暫停了大半,雖雪災來勢洶洶,但虞枝意還是有把握能處理好此事。

只是除了赈災一事,她此番來的另一目倒比赈災更為棘手,那便處理是貪污受賄一案。

冀州雪災事出時,冀州便上奏了父皇,都城斷斷續續撥了幾番赈災款及糧下去,後又報,雪災難以抵擋,之前的赈災糧款不夠,接着安撫司的李大人便被父皇派去赈災并查看情況。

半月後李大人回來上報,只言,天災雖難,人無力抵抗,但使百姓更受災禍的卻是人,随後父皇便派了虞知淩去查這貪污受賄之事。

根據上一世,她很清楚受賄的是冀州知府周刑,身為父母官,卻以權謀私,甚至在如此天災人禍之時,貪污赈災款,不顧百姓,而他一個知府,本也沒有這麽大的膽子,只因他還與蕭王還有勾結。

蕭王是父皇唯一的親弟弟,父皇曾說過,只要蕭王不圖皇位,他做什麽父皇都會寬恕他,他這些年倒一直很安分守己,從不參與朝中之事,只做他的富貴王爺,可這回卻被人捧得不知所謂,一下心血來潮在冀州摻上了一腳。

冀州複雜,又加上天災和蕭王摻和嗎,盤根錯節,即便是虞知淩,也在冀州待了一年才将此案處理幹淨,因此不僅取得了新知府的支持還有冀州的民心,如今她雖提前便知曉了事情的因果,卻不能掉以輕心。

虞枝意放下簾子,感嘆道,“我還是第一次出宮呢,”她笑靥如花地轉過頭看向正低頭看着書卷的賀荀,“賀荀,你也沒有離開過都城嗎?”

賀荀擡眸,似乎在思考,“離開過。”

虞枝意似乎有些詫異,她張了張嘴,”什麽時候?”

他淡淡道,“兩年前,去過一趟宿州。”

宿州?虞枝意愣了愣,想了一會才想起,“難道——是去看謝婉?”

賀荀漫不經心地翻開書卷的下一頁,“她大婚謝家有給我送喜帖。”

說着他頓了頓,正想解釋不過是因為他父母去世時,謝家特地趕來吊唁,謝婉那時還是他的未婚妻,便以與他一樣的大禮為他的父母戴孝送葬了,後她大婚,他想到當初她來吊唁之禮,便趕去宿州,備上賀禮作兄長之名送她出嫁。

這樣她當初之禮也算合情合理,兩家也就各不相欠了。

他擡眸,卻見虞枝意臉色似乎有些難看,他忽然閉上了嘴,或許虞枝意誤會了他對謝婉的感情,但不妨将錯就錯。

于是假意關切道,”公主,怎麽了?”

虞枝意咬了咬唇,“若是有一日謝婉來找你,說她其實是被逼嫁給人家的,如今她已和離,待我們從冀州回來,你,會娶她嗎?”

賀荀擡頭看向她,他并沒有想過這種可能,在他心裏,他從沒喜歡過謝婉,現在謝婉在他心裏最多也不過是妹妹罷了。

他本想讓虞枝意就此誤會,也好讓她早些想開,與他和離,可她竟然問到了這裏,虞枝意臉色微微發白,眼中有一瞬的黯然,他突然生了些恻隐之心,他看着窗外淡然地開口,“不會。”

哪知少女聽聞,暗下去的眼眸倏地亮了起來,“真的?”

賀荀轉頭看着她,腦中突然産生了一個他不敢想的念頭,難不成虞枝意是真的喜歡他?而不是為和虞枝蘭搶?

賀荀剛要開口,馬車卻突然颠了一下,駕車的小厮停下了馬車,聲音有些惶恐,他沖裏道,“公主,驸馬,你們沒事吧?方才路上突然沖出一只鹿來,奴才為了躲那畜生,不小心把車給駕到了一塊大石上,颠了一下。”

“咳,沒事。”賀荀耳朵微微發紅。

轎內,虞枝意倒在賀荀身上,她的唇帶着溫度微微擦過賀荀的的側臉,兩人都屏住了呼吸,轎內的空氣突然有些緊張,安靜的能聽見彼此咚咚的心跳聲。

虞枝意猛地從對方身上爬了起來,她臉頰緋紅,“這,路上還挺颠簸的。”又裝作無事地朝着轎外囑咐道,“殊羽,此行去冀州還要個三五日,路上莫要如此不小心,若是在這荒山野嶺壞了馬車,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叫殊羽的小厮在外笑着應道,“公主說的是,奴才大意了。”

說完,虞枝意微微側目偷偷看向對方,還未看到便又直起身,漫不經心道,“剛剛只是意外,驸馬應該不會介意吧?”

賀荀擡手輕咳了一聲,“公主都說了只是意外,臣自然不會。”

虞枝意神色沒有變化,心下卻忍不住笑了,她道,“別叫公主了,太生分了,外人聽見總不好,以後,叫我阿意吧,他們都是這麽叫的,或者——阿瑤也行。”

賀荀呆了呆,微微點了點頭。

接連幾日的趕路,雖也在沿途的驿站中歇過,可驿站不比宮內,加之虞枝意從沒這樣出來過,精神雖然還好,可身體卻有些吃不消,很是疲累。

離冀州越近天氣便越加嚴寒難耐,轎內的炭火燒的很旺,時不時蹦出點點火星,賀荀撩起轎窗的簾子,外面的雪已經越下越大了,他看一眼倚在他身側的虞枝意,伸手攏了攏虞枝意身上的狐裘。

面色有幾分擔憂,從昨日起,虞枝意便面色發白,昨日從白天出發後直到今早也沒有碰到驿站客棧,恐怕是夜裏太冷,身體已經受不住了,賀荀伸出手碰了碰她的手和額頭,沒有發燒,只是都冰涼的,他又加了些炭火,又将帶來的兩件狐裘都裹在了她的身上,可虞枝意的手并未變暖一些。

若再不到冀州,只怕不止虞枝意還撐不住,連殊羽也會受不住。

轎外馬車緩緩停了下來,殊羽的聲音從外面傳來,“驸馬,前面官道上都是積雪,咱們要等一等。”

賀荀點點頭,“那你先進來吧,天氣嚴寒在外面等着也是受不住。”

殊羽憨笑了一聲,“驸馬好意,只是奴才不敢。”

賀荀的聲音極其清潤,如同冬日的暖風,溫卻不熱,“無妨,公——阿意若是醒着,也會叫你進來的。”

“那奴才就進來了。”殊羽抖了抖身上的雪,開了轎門進來,少年将将二十出頭,一張臉包在厚絨棉帽內,只露出了一雙清澈小鹿一般的雙眼。

他望着縮成一團的虞枝意,擔憂道,“公主還沒有醒嗎?”他一邊摘下棉絨手套,一邊搓了搓雙手,“快了,還有一日的路程便可到冀州了。”

賀荀卻擰了擰眉,無言看着身側之人。

殊羽看了看賀荀又看了看虞枝意,似乎有些不解,“驸馬,公主怕冷,這裏異常嚴寒,裹再多她身體還是冷的,熱不起來,您抱着公主呀,驸馬您身體是暖的,抱着公主肯定能讓公主暖一些。”

賀荀聞言身體頓時僵住了,臉色也跟着變了些。

殊羽并未察覺到他這份異常,一雙眼睛期待地看着他,賀荀僵住了一會,才顫抖着微微擡手将虞枝意攬進了懷中,摟住後他卻不敢動了。

懷中人了臉龐漸漸給炭火熏得微微發紅,白玉般的臉龐染上這顏色後顯得十分嬌豔,讓他想起了雪中的紅梅,他慌張地移開眼道,“你跟公主多久了?”

殊羽撓了撓頭,數了數,“四年吧。”

“每次公主出去都是你給她駕車嗎?”

“嗯。”

“那你很了解公主?”

“也不算很了解,只是知道一些,驸馬想知道什麽?”說着殊羽嘿嘿地笑了起來,“我們公主可好了,又沒什麽架子,最愛去的地方就是宋大将軍府中。”

“好?我卻聽外面說,虞——阿意,驕縱任性——”

“沒,沒有,”殊羽急急忙忙地打斷他,“外面都是亂說的,公主很好,對下人也——很好。”

“咳,”虞枝意微微睜開眼,還沒睜開便被貼在她面前的炭盆熏得有些睜不開了,炭火烤的她的臉頰通紅。

“公主醒了!”殊羽喊了起來。

虞枝意緩緩爬起來,輕咳了兩聲才道,“怎麽了?快到冀州了嗎?”

“還有一日的路程就到了。”

虞枝意點點頭,望向賀荀,這才發覺,自己竟靠他懷中睡了過去,還在思索難不成是自己睡到了人家懷中?她不自然地挑起簾子,“為何停下?”

殊羽道,“官道積雪,要等他們鏟掉那些雪。”

虞枝意探頭望去,鏟雪的人是幾個男子,卻身着常衣,似乎并非官府之人。

他們個個衣衫褴褛,夾襖十分破舊,棉絮都露了出來,有的衣衫單薄,夾襖也沒有,只是套了一層又一層的單衣,甚至還有兩個是頭發半白年過六旬的老人,身形佝偻,瘦弱不堪。

窗外呼呼的北風中,他們個個未戴棉手套,頭上也沒有任何棉帽防具,手和臉頰耳朵已不止是凍的通紅,更是生滿了凍瘡,手指一個個腫的裂開,傷口處的血已被凍住了,一用力,傷口便再次裂開,鐵鏟在手中只是勉強地握着。

而旁邊架起了屋棚中,一身着官服的男子站在裏面,臉上寫滿了不耐,他走上前,踹了一腳其中的老人,那老人被踹的翻到在地,“快些快些,那些路過的貴人若是在此耽擱了找咱們知府的麻煩有你們好果子吃,若是想換些衣服糧食回去就別給我偷懶。”

老人爬在雪中掙紮了片刻,卻因手腳都凍僵了遲遲爬不起來,周圍的人卻是沒一個敢去扶他,只是看着他,手中一刻不停地鏟着路面上的積雪。

地上的人似乎将将不再動了,男子冷眼看着他,嘴角竟挂着一絲嗤笑,“幹不了倒也不如死了,看看每日鏟積雪凍死的人,也不多你一個,這些人活着也是廢物,死了也算給冀州其他活着的人積德了。”

“你在做什麽!”虞枝意披着狐裘便沖了上去,殊羽和賀荀緊跟其後。

男子被她一聲喊住了,他回頭,看着怒氣沖沖的虞枝意,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從衣着大概猜出來人身份不凡,剛要開口,“你——是?”

虞枝意便冷眼上前,一巴掌将他扇翻在地,“你是什麽東西,也敢這般狗仗人勢欺淩百姓,難怪五殿下來了冀州也一時治不住你們,原來個個都是這樣的畜生!”

賀荀将那老人緩緩扶起,又将身上的大氅裹在了老人身上,才算将走到鬼門關的老人拉了回來。

男子還未反應過來,便被扇翻在地,頓時捂住臉,一臉詫異地看着她,卻吓得大氣不敢出,“你,不,您,難道是玉瑤公主?”

“算你的狗眼還有幾分用。”又睥睨着他道,“是誰叫你這麽做的?鏟雪本該是官府派人去做,怎麽竟要這些百姓來做,還有六旬老人?朝廷養你們是幹什麽吃的!”

“這,這都是上面安排,小的不過是個衙門雜役。”

虞枝意掃視了一眼四周,“叫他們都回去,”又指着男子道,“你,就在此處将雪鏟幹淨吧,本宮到要去問問清楚,知府就是這般管理冀州的嗎?”

說完她便匆匆上了馬車,又催促道,“殊羽,快些進城,本宮要去找周刑。”她本以為周刑貪污謀財,不顧百姓,卻不想他竟做到這個地步,如此明目張膽的草菅人命。

“是!”馬車快速奔向冀州。

上了馬車,虞枝意怒火還未平息,賀荀卻按住她,他搖了搖頭,“還不可直接去治周刑的罪。”

“呃——”一聲驚叫。

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轎門外,“殊羽!”虞枝意推開轎門,殊羽一箭封喉,一雙清澈的眼睛還沒有閉上,直挺挺地倚在轎門邊,已經沒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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