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狼崽他偷聽!

狼崽他偷聽!

裴雁洲很久以前見過楚客一面,那時候他還是個半大的孩子,跟着父親去了一次軍營,當年楚客剛從宮中回來,受了封将要前往北原駐紮,金甲加身,手握寶劍,面容嚴肅,俨然一副戰神模樣,卻被裴仲舒嘲笑對着孩子也擺不出笑臉。

然而過去了十幾年,楚客似乎一點變化也沒有,依然是那樣的不近人情,除去多了不少白發,那雙眼睛從裴雁洲身上掠過時也還是讓他忍不住緊張——只是他分不清這份緊張是因為面對楚客,還是因為被楚客撞見了他和孫兒的親昵。

敖星太久沒見楚客,跟前跟後地湊在他身邊,裴雁洲猜測他們之前并不如此親近,感情很好和表現出來是兩回事,看着楚客時不時因為敖星主動貼上來的動作變得僵硬的身體,裴雁洲也放松了不少。

“大都督。”敖明越已經寫了密信送往驿站,托人找信鷹送出,聽老管家說了楚客已經回府,正等在前廳,看着三人之間尴尬的氣氛,他猜也猜到了大概,緩步迎上去道:“一行可還順利?”

“不勞三皇子費心,不過是一些雜碎出來搗亂罷了,不值一提。”楚客面對着敖星時臉上也多了些許和善,只是還十分不适應出門時還強忍着眼淚的小崽子回來之後變得如此小棉襖,多少有些不自在。

敖明越還有很多事情要和楚客商量,大軍在何處駐紮,各種分配如何安排,敖星和裴雁洲本也要跟着,楚客卻關上了門,只留下一句“帶裴小将軍去休息”。

最後還是敖明越哭笑不得将二人帶了進去,幾人這一商量就談到了晚上,大軍被安排在後山別院,其餘的楚客也迅速地安排了下去,敖明越雖從未有過實戰經驗,卻也飽讀兵書,交流起來也不成問題。

不過天将暗下來,山上就下起了大雪,大風夾雜着冰冷刺人的冰渣子,若不是楚客提前提醒過,恐怕走在最前頭的敖明越已經被糊了一臉雪花。

“冷下來真快。”敖明越接過老管家早就備下的暖手爐子,将領子往上提提,才被帶下去休息,他的院子被安排在南邊。

敖星悄悄拉住裴雁洲的手,打算将人拐回自己院子,正要擡腳,就被人拎着後脖領子拎了起來。

“……爺爺?”他從五歲之後就沒有被這麽在人前對待過,臉上有些挂不住,“放,放我下來!”

“今天晚上和我睡。”楚客不由分說拎着他轉身就走,敖星不滿地掙紮起來,他幹脆兩人夾在腰邊帶了回去,裴雁洲站在原地,還沒等他想清楚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懷裏也被老管家塞了個手爐,突如其來的暖意讓他愣了一下。

老管家笑得兩眼都眯成了一條縫:“裴小将軍,請随我來,大都督特意吩咐讓您歇在小少爺院中。”

裴雁洲心中只剩下一個想法——完蛋。

……

夜半時分,楚客推開了狼窩的院門,知道今天晚上不會這麽簡單結束的裴雁洲忙從皎月身上跳下來,彈去身上的幾根狼毛,趕緊站直:“大都督。”

“裴小将軍,到這邊來坐。”楚客面色冷淡,風雪在他肩頭留下了許多痕跡,他似乎并沒有歇下,身上還穿着白日裏的戰甲,雪地泛着光,在戰甲上留下了點點閃光。

楚客熟門熟路地将他帶進屋裏:“登兒還沒帶你進來過吧?”

裴雁洲心想是還沒來得及,點點頭,看着楚客點起蠟燭,又取來牆角火爐,裴雁洲接過爐子放在屋中央,從懷裏掏出火折子:“我來吧。”

楚客倒也不甚在意,在竄起火苗的爐子上熱上酒:“會喝酒嗎?”

北原的人身上常備着烈酒,用來抵禦冰天雪地的刺骨寒冷,裴雁洲應了一聲,一老一少一人一個凳子,在房門半開的屋裏等着冷酒溫熱,寒風吹過,皎月半睡半醒之間趴在門前。

木門被它倚靠發出吱呀一聲,這一聲像是一個預兆,楚客取來杯子,為兩人斟酒:“喝吧,喝了會暖和些——我有些事想要問你。”

裴雁洲的心猛地一提,面前強裝鎮定,不知道敖星和楚客說了多少,他長出一口氣,一鼓作氣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卻被酒的烈氣嗆了嗓子,不住咳嗽起來。

一只并不帶什麽溫度的大手拍拍他的背,讓他緩了緩氣:“……多謝大都督。”

“緊張什麽,我還能有你爹兇?”楚客露出一個淺笑,冰封的臉上總算是出現了裂痕,“你爹最近還好嗎?身子怎麽樣?”

想了想,又補充道:“登兒已經睡下了,不過我估計他等會兒就會找過來,你不必擔心他。”

裴雁洲表情一頓,總覺得他想說的不是“敖星會找過來”,而是“敖星會偷偷摸過來”——才想起來回答問題:“家父身子骨還算硬朗。”

楚客看了他一眼,仰頭喝光了杯中酒,又給自己盛滿了酒:“你的眼睛,和你娘很像,藏不住心事。”

裴雁洲沒有說話,聽父親的舊友提起母親,他又想起了羽京城中這會兒應當開得正盛的海棠。

“她也離開十幾年了。”楚客悵然道,“若是你爹現在也能坐在這裏,就好了,人年紀大了,總會想和老朋友敘敘舊。”

火苗跳動着,落在裴雁洲腳邊,他低頭看着火星閃爍又被寒風吹滅,終于是擡起了頭:“大都督,我和敖星……”

“閉嘴。”楚客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頭疼道,“登兒已經在我耳邊念叨了大半夜什麽兩情相悅之類的話,你就別再說了。”

裴雁洲直起了背,等待着楚客的下文。

“小輩的事兒我不管,只求你莫要是和當年負他娘親的人一樣便好。”楚客沉聲道,“他娘是個固執的,認定了一個人便不放手,登兒繼承了他娘太多太多,自然也包括執着這一點。”

皎月翻了個身,門被勾着打開了些許,寒風吹進來,火苗劇烈地跳動着明明暗暗,裴雁洲起身去關門,就聽身後楚客道:“只是将來你若是後悔了,最好能夠幹脆利落地徹底消失在他的身邊——我不想最後的家人也落得個不得善終的下場。”

他還記得好不容易尋回親生女兒時的喜悅,以及即刻就被宴熾的死訊潑了冰水,從頭冷到腳的那種絕望。

所幸宴熾到底留下了一個孩子,才沒讓他差點随着女兒一起走,這個孩子成了他餘生最大的念想,卻要親手将他推到殺女仇人身邊。

現如今,這唯一的念想,敖星的心也和那羽京城纏在了一起。

裴雁洲握緊拳,決然轉身看向楚客:“大都督,我向你保證,最後坐上皇位的一定會是敖星。”

楚客正在喝酒,顯然沒想到他忽然來這麽一句——他還以為這小子會說什麽“我會對他好”或是“請您成全我們”之類的話——頓時被嗆了嗓子,幸好咳嗽幾聲就緩了過來。

“不瞞您說,是我先招惹的他。”裴雁洲坐回他身邊,語氣淡定且決絕,“但我不後悔,他也是。”

楚客瞥了一眼門外一閃而過的身影,将視線轉回火爐上:“繼續說。”

外面風雪漸停,裴雁洲的話語也就更清晰:“我不太會說話,但我也有一點和他相似,認定一個人就不再放手。”

楚客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我向他發過誓,不論将來發生什麽,我都會忠心于他,護他坐上那天子之位。”裴雁洲喝了一口酒,擡眼看向眼前的老将軍,“這個誓言直到我死,我将窮盡一生都為他。”

說不清兩人之間沉默了多久,裴雁洲只知道那壺酒最終見了底,楚客站起身來只是拍拍他的肩膀,這個動作卻是對裴雁洲莫大的認可:“如此甚好。”

他打開門,将門外偷聽的小狼崽子拎進來:“不冷?”

敖星看了他許久,上前一把抱住了他,上一次被這樣擁住還是在一年前,他将敖星送上馬車時,這孩子也是這樣緊緊地抱着他,就好像再也不會回來了一樣。

可是現在敖星正好好地站在他身邊——楚客想,也許這就夠了。

“快進去吧,那小子喝醉了。”楚客聽着懷裏壓抑的哭聲,不自在地摸摸他的腦袋。

北原的烈酒一般人受不住,只覺得剛開始還好,越往後就酒勁上來越讓人覺得昏昏沉沉,裴雁洲只聽得門響,知道楚客離開,卻有人捧起他的臉,他睜開眼睛就對上一雙淚汪汪的灰藍眸子。

“你怎麽哭了?”裴雁洲吓得半醒,趕緊把狼崽抱進懷裏揉揉,“不對,你怎麽過來了?”

敖星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将他拉起來帶進內室,一把将他推到了床上,紅着眼睛坐在他腰上:“裴雁洲。”

裴雁洲扶住他的腰,免得他掉下去:“嗯?”

“你有沒有字?”敖星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你已經二十了,取過字了吧?”

裴雁洲眼神一沉,撐起身子親親他的嘴角:“想知道?”

敖星的尾巴不知道什麽時候鑽了出來,毛絨絨的大尾巴鑽進裴雁洲衣服下擺,到處蹭,他懶洋洋地應了一聲,忽然被這人掀翻,腦袋底下墊着溫暖的大手,并沒有讓他磕到頭。

裴雁洲揚起一道掌風,熄滅了蠟燭,只有火爐的光亮随着風聲起落。

“……喚我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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