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貴妃美人

貴妃美人

像是有什麽在腦中轟地炸開,她面露惱色,忙一把推開宋昭。

宋昭踉跄地穩住身體,再擡頭時,方才還在跟前的人,此刻已經快要走到廊道盡頭了。他不依不饒的追在後面,奈何前面的人實在走得太快,一直追到牆角才停下來。

寬而薄的肩膀靠在牆上,說話的氣息有些喘:“你走這麽快做什麽,雖然小爺我長得比你好看,脾氣也比你好,但我可沒有什麽奇怪的癖好。”

“況且江大人武功這般高強,該害怕的,應該是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男子才對。”說着又自顧自地去摸脖頸處的紗布,做作地嘆了口氣:“想想方才那一幕真是驚險啊,幸好當日江大人手下留情,不然小爺我這顆舉世無雙的頭顱就要搬家了。”

不得不承認,宋昭真的很有将人折磨瘋的天賦。

他叽叽喳喳在耳邊說個沒完,她閉着眼,掌心不斷摩挲着刀柄,随時都有拔出的可能。

前幾次相處帶來的陰影并未散去,似乎是嗅到了繡春刀即将出鞘的聲音,宋昭頓時噤聲,幾乎是跳起來一般後退了幾步,驚悚地看着她。

膽小如鼠。

她冷哼一聲,圓圓的杏眼轉向面前的高牆。

可就在不經意間,緊繃的嘴角卻不受控制地往上翹,連帶着眼角的鋒冷也柔了下去。

人有的時候就是有這樣的惡念,喜歡看天上的星星,卻又想着将其摘下揉進泥潭,看它不斷掙紮的模樣。

金尊玉貴的少年公子,通身的風流不羁,卻在她面前屢屢受挫,像誤入密林,深陷猛虎爪牙的貓兒。

時而虛張聲勢地龇牙,時而受驚炸毛地跳開,風平浪靜後又非要來招惹,妄圖自己能夠占得主場,謀獲勝機。

殊不知,狩獵者只是将自己藏匿,好整以暇,靜關獵物死前的困獸猶鬥……

月光為整個皇宮渡上一層青色,她收斂起眼低的異樣。

瑤華殿建成多年,宮牆幾經修補上色,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淺。

指腹輕輕按上去,多種顏料堆積致使牆面坑坑窪窪的,又經多年風雨洗禮,稍一觸碰就沾了一手的灰。

已風化得十分嚴重了。

牆的正中間有一處大面積的暗色,像暈染在宣紙上的墨團,只是沒有墨香,反而帶着一股淡淡的,似花似果的甜香。

湊近了去聞,香味更濃郁了一些,但在這氣味的最底下,貼近牆面表層的地方,散發出了微不可聞的生姜水的味道。

見她并沒有要拔刀的意思,宋昭扭扭捏捏地靠了過來,也學着她的模樣嗅了嗅,随即詫異道:“他們竟然用的生姜水洗的顏料?”

這也是她覺得奇怪的地方——生姜水并沒有去漬的效果。

宋昭輕輕扣下一塊牆皮,送至鼻端輕嗅,刺鼻的姜味讓他眉間蹙成一團。

江渡再次将掌心覆上宮牆,牆面的水分還未幹透,粉膩子濕濕軟軟的。

一般人們想要去除顏料的時候,多會用水稀釋白酒,然後将抹布浸濕覆蓋上去,又或者用松油,沒人會用生姜水。

然而這堵牆上除了那團暗色再沒有其他明顯的痕跡,這說明字确實是被生姜水洗掉的。

如此一來……

萬千種思緒在腦中飛速掠過,忽地,廊道下一個瘦弱的身影,挑着六面描花的宮燈踱步而來。

是之前在宮門口接待他們的內侍王喜。

王喜行至他們跟前,畢恭畢敬地行禮:“兩位大人,貴妃娘娘請二位去正殿。”

思緒被打斷,江渡煩躁地皺起眉頭,語氣冷冷的:“沒空。”

“……啊,啊?”王喜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呆滞在原地,又聽見一旁的宋昭發出低低的笑聲,立馬傳達去求助的目光。

只可惜宋昭巴不得看江渡的好戲,對于他的求助置之不理。

無奈,王喜只好又将身子壓低了一些,雙手互握推前,行大禮:“江大人。”

他的聲音微微顫抖,短短三個字,道盡了下等人的卑微。

江渡的氣勢塌了下來,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正要妥協讓他帶路,轉身的時候卻看見他端送在頭頂前方,互握的雙手。

不知是否是因為宮燈折射的原因,王喜露出來的指尖膚色,與手背的膚色截然不同,黃了一個度。

她腳下一頓,抓過王喜的手低頭細看。

離了宮燈暖黃的光,細軟的指尖依舊泛着不正常的黃。

驀地,她擡眼,目光如箭般直直抵向這位小內侍,讓其被迫與自己對視。

而被她抓住的人早已大驚失色,失血的唇瓣翁動着。

身着青綠色錦繡服的大人低沉着嗓音,如同陳舊的銅鐘,帶來濃重的壓迫感:“牆上的字是你清洗的。”

宋昭向江渡的眼神有些詫異,僅憑手指的顏色就能分辨出是誰洗的牆?

雖然不明白她為何這樣問,但想到今日确實是他洗的牆,于是連連點頭:“是,是是奴洗的。”

“用什麽洗的。”

“生姜,生姜水……”

她微微歪頭,觀察着王喜的每一個表情:“為何要用生姜水。”

“因,因為,用其他的方法洗不掉。當時我們嘗試用酒和松油去擦洗,卻絲毫不見效果,恰好殿內有侍女提議用生姜水試試,我們原也不抱太大希望,就随意試了一下,沒想到真的擦掉了。”

王喜的語速雖快口齒卻很清晰,神色間除了對她的恐懼,再無其他異樣。

她手上的力氣松了下來,又問:“是誰跟你提起用生姜的。”

幾乎是脫口而出:“是玉兒,一直在貴妃跟前侍奉的侍女。”

江渡松開王喜的手:“帶我去見她。”

“她此刻正在殿內侍奉,大人見到貴妃,自然也就見到玉兒了。”話落,他悄悄擡頭,眼中流露出緊迫和不安。

這次她倒是沒有拒絕,颔首讓他帶路。

或許是怕被怪罪,王喜的速度極快,寬大的灰色衣袍下,黑底長靴踱成一道殘影。

拐出廊道就是燈火通明的正殿,精雕細刻的窗棂後隐約傳來婦人的低泣聲,以及模模糊糊的謾罵聲。

守在門口的侍女老遠就見到有人來,連忙雙手持着挑竿,自兩邊打起簾子。

暖光穿過空隙灑在地上,淌出一殿的金碧輝煌。

跨過門檻,伴随着身後簾子落下的簌簌聲,殿內的抽泣聲也更加清晰了。

又有一道珠簾被打起,頓有馥郁的果香味和玉蘭香撲面而來。

氤氲的,沁人心脾的玉蘭香,自暖黃色玉石雕刻的香爐中升起,輕紗一般飄蕩在大殿中,煙霧缭繞,恍如仙境。

穿戴華麗的女子正襟危坐于上方,鳳眼狹長,孤高傲冷。

垂跪與她左下方的是先前咄咄逼人的嬷嬷,正一邊抹着眼淚,一邊控訴江渡的‘滔天罪行’。

“奴自娘娘出生就侍奉左右,今日卻被那惡狗斷了指,娘娘一定要替奴做主啊!”

嬷嬷衣着淩亂,哭聲戚戚,絲毫不見之前的半點嚣張氣焰,俨然一副受盡天下委屈的模樣。

上方美人似是倦了,單手撐着額頭,歪坐在鋪滿金絲繡花軟墊的金椅上,簪在發間的步搖直直垂了下來,映着燭光熠熠生輝。

嬷嬷依舊趴在地上哭着:“娘娘,娘娘……”

立于貴妃兩側的粉衣侍女無不低着頭,屏氣凝神。

王喜擡手示意江渡止步,自己則上前跪在金椅之下向貴妃禀報。

美人依舊歪着,聲音淡如水:“傳。”

得了命令,兩人繞過香爐,來到正殿中央,腳下踩着暗黃色的圓形地毯,兩人按宮中禮儀行叩拜禮:“拜見貴妃娘娘。”

清朗的聲音回蕩在大殿之中,貴妃坐正了身子,懶懶擡手:“起吧。”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原本跪在地上的嬷嬷惡狠狠地瞪着江渡,眼裏飛出千百把刀子,恨不得将眼前人一口生吞。

江渡冷笑,任由她的目光在身上橫掃。

耳畔聽得靜貴妃的聲音:“以前只聽江大人的威名,未見其人,今日一見果真是年少英才。”

她低頭答:“娘娘謬贊。”

靜貴妃似笑非笑,耳畔步搖随着她的動作左右搖晃,她很自然地擡手捏住,掀起鳳眼看向殿中人:“江大人功高志偉,何須謙遜。”

又将目光挪到宋昭身上:“這位便是宋指揮同知的二公子,宋昭吧?”

被點名的宋昭先是一愣,随後大大方方答道:“正是家父,未曾想娘娘竟然知道。”

“本宮也曾與宋大人有過照面,你們長得很是相似。”

宋昭扯着笑點頭。

父親不常進宮,就算來也只去皇帝處理政務的政和殿,靜貴妃既然見過父親,必定是經常出沒政和殿了。

卷密的睫毛垂下。

想不到靜貴妃已得寵至此。

宋昭的這番想法靜貴妃自然不知,她依舊笑着,語氣耐人尋味:“以往來瑤華殿的人不多,整個宮殿冷清得很,卻沒想到這一來就是兩位大人物……”

但見金椅上的人鳳目一轉,不怒自威,俄而話鋒一轉,悠悠問道:“但卻不知江大人因何緣由,傷瑤華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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