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再顧瑤華

再顧瑤華

管事看江渡對蘋果上心非凡,好意在一旁解釋:“這蘋果啊是從鄰國引到甘州的,因為流傳不廣,所以栽種的數目也不多,每年就種個百來畝,品質好的就送上滄都,品質不好的就當地人自行留下了。”

“早年聽押送貢品的人說,他們那邊也不打算種了,因為這個果樹實在不好打理,成熟的時候結果也少,沒什麽盼頭。”

“卻沒想到下一年,宮中突然降旨,讓他們每年都多上貢兩百斤,他們這才又延續了下來。”

雖然是各地上貢的貢品,可一旦超出了數量範圍,也是需要額外付銀子的,就和買東西一樣。因此歷朝歷代,皇帝們不管遇到多感興趣的貢品,都不會明目張膽的要求增貢。

江渡問:“那當時皇上有說加貢的原因嗎?”

“這倒是沒說,不過從各殿分配上來看,應當是為了,”想起靜貴妃已經薨逝,管事一時間不知該不該提,又對上江渡不善的目光,只好壓低聲音:“應當是為了貴妃娘娘罷。”

江渡點頭,朱璂雖然沒有明說,但行動上卻很明顯。再者當時的靜貴妃才入宮不久,遠沒有現在的盛寵,因而朱璂能為了她增貢,已屬異舉了。

又将剩下的冊子大致閱覽了一遍,再沒發現什麽異常。

她将冊子重新疊好,微微側頭,視線落在身後的少年身上,語氣很不耐煩:“你還沒吃好嗎?”

宋昭将白瓷碗中的米粥一飲而盡,動作潇灑利落,随後抓了一張餅湊到江渡面前:“不愧是光祿司,夥食比咱們千戶所裏強多了,你也嘗嘗。”

雖然錦衣衛做的事大多見不得光,但也是有正經官身和府邸的,醫務火房一應俱全,就是這味道屬實差點,因此平時所裏大多人都還是選擇去外面用食。

但有着一年流浪經歷的江渡,對吃食一向不挑,只要能填飽肚子就行。

此刻,聞着油香四溢的餡餅,腹中餓意也瞬間被喚醒,沒有拒絕,她接過餡餅胡亂幾口就下了肚,完全沒有宋昭用餐的優雅,仿佛吃飯也只是一項工作。

宋昭依舊坐着,單手掌着下颚,一雙鳳眼彎成好看的月牙形,倒映着江渡的影子。

他發現江渡變了,以前動不動就要拔刀相向,或者一腳将他踹老遠,活像初出老林,不通人性的惡虎。

但現在的江渡卻能‘主動詢問他的意見’,也能‘接受他的好意’。

啧啧,看來這個人也并非是敲不醒的木頭嘛。

離開光祿司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到了半空,江渡盤算着時間,仵作的驗屍結果應該已經出來了。

女子一旦入宮為妃,就鮮有機會能夠出宮,即便是死了,也要停放在自己的寝殿,等待皇上決策是入皇陵還是妃陵。

自然,靜貴妃盛寵不衰,日後必定是要入皇陵的。

江渡他們入宮門時,有關靜貴妃的死已經昭告天下,得知此消息的朝中百官,可謂先是大喜過望,再是大吃一驚,最後是大驚失色。

喜的是,寵冠後宮的靜貴妃終于下臺,他們入宮的女兒終于又有出路了。

驚的是,貴妃之死過于詭異,在沒找到兇手,查清真相之前,誰又敢再觊中宮之位。

從宮門一路往南走,路上遇到的宮人個個都着低頭,似乎還沒從貴妃薨逝這個消息中醒過來,一如江渡,她到現在都還在想,這一切是否都只是錯覺。

貴妃沒有死,她不用面對這個棘手的案子,也不用考慮,之後還有一百廷杖在等着她。

抵達瑤華殿的時候,原本奢靡的宮殿挂上了喪幡,從大門一眼望去,整個殿宇空無一人,死氣沉沉。

越往裏走越接近主殿,倒也能聽到點人聲——是嬷嬷為靜貴妃哭喪的聲音。

宋昭停下腳步,有些猶豫地說:“不然還是在外面等吧,上次你得罪了那個嬷嬷,這次不知道又要鬧出什麽事來。”

江渡只在腦中轉了一圈,便點頭同意了。

倒不是懼怕嬷嬷,而是與人口頭對陣,實在不是她的特長,比起這個,還不如真刀實槍的打一架。

所幸他們來的不早也不晚,只在外面站了一會,就見仵作提着箱子出來了。

此人是錦衣衛的,故而認得江渡:“二位大人是來取驗身結果的嗎?”

她點頭:“嗯,都記錄好了麽?”

“記錄好了,”仵作從箱子裏取出冊子:“都在這裏了。”

仵作的神情有些疲憊:“除了後腦勺的棍擊和箭傷外,沒有任何傷痕,也沒有中毒或者服過藥,因此死因确實是那支箭。

“我又看了一下傷口的深度,可以推測出弩/箭射出的距離并不遠,就在船屋內,但據我了解,那個時候鏡湖四周都是人,如何會察覺不到有人上了船?”

“為何非要在人多的時候上船,趁人少的時候,提前進去等着不就行了。”宋昭說。

江渡搖頭:“确實可以提前上船,但問題是一樣的,他殺了人之後,又是什麽時候下的船?要知道,從貴妃消失的酉時,到發現屍首的戌時,這期間鏡湖四周一直都有人。”

上船時間有問題,下船時間也有問題。

“那,難道在船外也能殺人?”宋昭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仵作已經說了,弩/箭是從船屋□□出的。

再者,從船屋外用弩/箭行兇,難度怕是會更大。

“對了,還有一個,”仵作指着冊子的最後一列說:“聽當時驗傷的禦醫說,在貴妃的大拇指上系有一根紅色的絲線,我方才檢驗的時候,也在指間發現了勒痕,從痕跡可以推斷,應是被木棍敲擊後系的。”

江渡忙問:“被勒住的地方可是有什麽特殊的穴位?”

這些年來,她經手過不少案子,不是沒有遇到過那種通過特殊穴位殺人的。

“大拇指只有兩根指節,被系住的是下面那根,正處制污穴,五虎穴與止涎穴,都是有益身體的穴道。”仵作說。

如此,便斷了她之前的想法。

江渡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不要氣餒:“你回去将冊子重新抄兩份,一份送到我們所裏,另一份三法司的人應該會問你要。”

仵作連連點頭:“是,那我就先告辭了。”

一條條雜亂的線索在腦中打轉,纏得腦仁一陣一陣地疼,江渡兩指捏住鼻梁,輕輕按揉,以此來達到緩解。

宋昭的視線落在江渡身上,與尋常男子相比,江渡的身量不算高,又整天板着一張臉,疏離得很。

但透過眼前這個青綠衣着的人,他依稀間又記起了江渡一身白衣的模樣。

如墨的青絲瀑布般洩下,蓋住大半個身子,愁眉緊蹙,薄唇泛白又含着刺目的血絲。

若非他對江渡有所了解,真要以為他見到的人是女子。

注意到宋昭在看自己,江渡按揉鼻梁的手一頓:“你有話要說?”

“咳,”宋昭擡頭,想找一個視線落腳點,但四下除了灌木就是金瓦殿宇,只好漫無目的地數天上不成形的雲:“倒也沒什麽,就是想問接下來去哪。”

江渡說:“既然已經到了瑤華殿,就去找上次審問過的那個侍女。”

“為什麽要找她?”

“根據光祿司的記錄來看,這些年甘州上貢的蘋果大多送到了瑤華殿,她是這裏的侍女,又貼身伺候靜貴妃的。”

宋昭點點頭:“嗯,就是不知她是否還在瑤華殿?”

一般宮中妃子死後,殿內的侍女和內侍也都會重新調去別處,王喜就是很好的例子。在瑤華殿的時候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內侍,調回朱璂身邊後,立馬就換上了五品內侍的茶色制服。

又擡頭望向主殿,鑲金門扉內傳出隐隐哭聲,江渡再次猶豫了起來,她實在不想進去淌那個嬷嬷的渾水。

宋昭雙手環抱于胸前,也不着急,只靜靜的看着江渡。

糾結甚久後,聽見江渡果斷地說:“先去鏡湖。”

自鏡湖出事後,這裏就一直派有重兵把守,不止是皇宮的侍衛,還有錦衣衛的人。

林仲負責的是鏡湖內圍,靠近船屋的地方,見到江渡的身影後,立馬屁颠屁颠地跑了過來:“頭兒,你可算來了,”他指着不遠處的棕紅色船屋,語氣忿忿:“再晚點,三法司的人都快将船屋翻了個底朝天了。”

江渡順着林仲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吊橋上看到了不少穿官服的人。

她微微蹙眉:“你沒告訴他們,不能去太多人嗎?萬一破壞了什麽重要的線索怎麽辦?”

林仲直呼冤枉:“那群人辰時就到了,也不聽我們的勸,硬要上船,若非秦千戶出來協調,兩撥人差點就要打起來。”

都說文臣長着一張好嘴,最不講道理,他今天算是見識到了,論鬥嘴,提刀的真就比不過拿筆的。

“……我知道了。”江渡黑着一張臉越過林仲,朝船屋方向走去。

宋昭還留在原地:“看樣子你們頭兒是生氣了。”

林仲也覺得後背發涼:“宋,宋大人還是跟上去看看吧。”否則三法司那群人怕是要受罪了。

“此言有理。”

看着宋昭的背影,林仲懸着的心稍稍下沉了一些。

哎,不對,頭兒也不見得就會聽宋大人的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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