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if 青梅竹馬（1）

if 青梅竹馬（1）

春末的湖城被濕潤的風包裹着，綿綿陰雨如同一層薄霧，将整座城市籠進朦胧的流岚裏，空氣中是無處不在的泥土味兒。

偶爾順着房檐飄進來的雨絲似乎也帶着泥濘，在這個充滿陰翳的日子裏，讓人生不起分毫詩情畫意的興致，只有水汽偶然沾染到衣角時的粘稠不适。

父母在和韓阿姨說話，司綦左右無事，略過了逗留在客廳裏的三兩客人，緩步來到了後院。

小院已經有些歷史，牆角覆了一層薄薄的青苔，常青藤爬滿灰青色院牆，一座不大不小的假山造景恰到好處地立在院中，将休閑區與種植區分隔開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視線裏就沒了一道纖弱瘦削的身影，長輩和幫傭都在忙着待客，似乎沒有人在意這個小細節。

司綦心下微不可查地一動，福至心靈般地放輕腳步繞過假山，果然看到了坐在枯枝殘花間那方石凳上的孱弱身影。

春來萬物複蘇，院子裏滿栽的盆景花草有着被人精心侍弄的痕跡，處處開得熱鬧，卻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摧殘得沒了精氣神，空剩一片蔫答答的形狀。

而身形纖弱的女孩獨自坐在石凳上，被風吹進頂棚的絲縷細雨打濕了她一側肩膀，連半邊眼睫也沾了迷離的霧。

司綦看到那個孤零零的影子，心口不受控制地動搖了一剎。

來湖城之前，聽爺爺跟父母提到過，施家人丁寥落，同姓的遠親已經多年不曾來往，如今他早已過世的老朋友身後也只剩這麽一個孫女了。

爺爺的老友只剩一個孫女，父親的好友也只有這麽一個女兒。

幾天前，噩耗傳到江城，司家老宅陷入一片陰雲。

——司老爺子多年老友的獨子、司正明的好友施洵岷因車禍意外喪生。

司正明夫妻很快就帶着老爺子的囑托趕來湖城吊唁，司綦本該在學校，也被叫上一同來了湖城。

來的路上，父母就專門叮囑過他，要他待那位即将見面的施家妹妹溫和些，人家小姑娘正是傷心的時候，可別擺着自己那張冷臉再吓着她。

司綦對着外人不假辭色，在至親面前卻有些混不吝，要不是各方面才能實在無可挑剔，早就不知道被老爺子上過多少次家法了。

唯恐他不小心招惹了人生遭逢巨變的小姑娘，父母操碎了心。

或許是因為父母再三叮咛過的話，又或許是因為剛才那一眼的恻隐，司綦猶豫片刻後，邁步走上前，在她沒有察覺時停留一瞬，往旁邊凳子上坐下了。

他朝她遞出身上唯一的一塊手巾。

她下意識擡頭，瞳色微淡的冷清眸子裏還殘留着幾分神思抽離的茫然。

“擦一擦吧，”司綦看着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額頭提醒她，“這兒沾了雨水。”

施漫珂怔忡片刻，垂下眼睑接過他的手巾，“謝謝。”

聲音很低，還有些啞。

他這才看清楚，她的眼圈泛着紅，但沒有流淚。

聽說人在極度悲傷時，是沒有情緒的。

他想起剛到施家時，初次見到面前的女孩，她跟在母親身後，身形單薄，眉眼安靜地垂下，幾乎不開口說話。

她沒有歇斯底裏大哭大喊，但凝成實質的悲傷已然從每一個肢體語言中流露。

她看起來還那麽瘦弱，好像一陣風就能把人吹倒。

只有親眼所見，司綦才真正體會到父母的憐惜悲嘆因何而來。

他破天荒地生出一股想要安慰眼前這個女孩的沖動。

在她握着手巾一動不動時，司綦突然伸手拿回手巾，她似無所覺，低頭兀自出神。

猶豫幾秒後，他擡手靠近，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掉額邊的水汽。

“屋外有些涼，早點進屋吧。”

擦過那一下之後，司綦沒有繼續，總歸有些唐突。

他将手巾重新放回她懷裏，起身離開。

走到假山之後，司綦又突然停下來，回頭往女孩那邊看了一眼，緩緩吐了一口氣，神色間難得一見無可奈何。

他沒有繼續往屋裏走，而是找了個角落，拿出手機給好友發短信。

蘇寧舟是個悶葫蘆，比他還沒人氣兒，不行。

徐暄腦子不行，忽略。

鄭序雖然看起來吊兒郎當，但正事上還算靠譜，就他了。

【怎麽安慰人？】

沒過一會兒，鄭序就回消息了，估計在課上偷玩手機呢。

【安慰誰？你跟叔叔阿姨去吊唁的那家人？那不是長輩的事兒嗎？】

司綦快速打字：【一個小姑娘，十歲左右】

鄭序：【斯人已逝，死者已矣，好好生活，天天快樂】

司綦：【……滾】

鄭序：【綦哥別難為我了！我哪兒會安慰人啊！】

場外援助沒用，司綦又回頭往那邊看了眼，正好看到她動了。

施漫珂緩緩起身，繞過假山走過來，猝不及防和站在這兒的司綦打了個照面。

兩人都愣了下。

幸好這時施家的幫傭出來了，看到施漫珂，連忙走上前擔憂道：“漫漫怎麽躲在外面淋雨啊？快進屋吧。”

幫傭看到司綦也在，知道這位少年是貴客家的孩子，不敢怠慢：“司少爺也在啊，外頭下着雨呢，要不還是進屋休息吧？”

她一邊說，一邊将手裏拿着的薄外套披在了施漫珂身上，發現她一邊肩膀濕了一片，心疼地哎喲：“怎麽淋濕了？趕緊跟阿姨回屋換一件。”

說着，沖司綦點了點頭，直接帶着施漫珂進去了。

司綦見女孩沒有回頭，若有所思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不緊不慢邁步進屋。

……

參加完葬禮，司綦跟着父母回了江城，那之後，他很久沒再見過施漫珂。

父母工作繁忙，他将大部分精力傾注在學業和額外的教學中，沒有了長輩刻意提及，便将那道纖瘦孤獨的身影漸漸淡忘。

直到一年後，他周末放學跟着父母去老宅吃飯。

母親告訴他，施家小姑娘來了江城，往後恐怕要長住在老宅。

随即又是一陣耳提面命，要他千萬別欺負小姑娘。

那道被淡忘的影子猝不及防顯出輪廓，司綦猛然發覺，原來他一直沒有徹底将她忘記。

畢竟那麽漂亮的小姑娘，見過一面之後，實在很難讓人忘記。

一年未見，她抽條的速度很快，比上次見面似乎高了一個頭。聽說小姑娘是學舞蹈的，身體的發育比同齡人要快些。

在這次例行的家族聚餐上，老爺子向司家衆人介紹了施漫珂，并說了她會在老宅住下的事。老宅是老爺子的，其他人自然毫無異議。

身形纖瘦卻已顯出柔美弧度的女孩安安靜靜坐在老人身邊，鵝頸優美，姿态端正，神情平靜不見局促，比最好的禮儀老師教出來的世家名媛還要出類拔萃。

不知是不是錯覺，司綦總覺得，她身上的氣質比起一年前，更清寂了些。

他私下問母親：“怎麽會突然搬來，還住在老宅？”

何徽宜唏噓地嘆了口氣：“她媽媽工作忙，平時只有保姆照顧生活，除了正常上課之外，還得跟着老師跳舞，聽說一直教她的老師來了江城，得待上幾年，你韓阿姨不放心她一個人來，才想到咱們家。”

到底是故交，能照應自然照應。

老爺子念舊情，憐惜施家就剩這麽一個獨苗苗，便做主把人接到身邊照顧。

于是便這麽定下了。

何徽宜一直想要一個女兒，但年輕時拍戲太拼命傷了身體，生了司綦後不适合再懷孕，只能歇了心思。

如今老宅來了個漂亮乖巧的姑娘，又是故交的孩子，自然給予了不少關注。

施家有家底，韓靜的生意又做得風生水起，施漫珂搬來時的行李并不簡陋，但放在作為江城頂級豪門家族的司家人眼裏就顯得有些簡單了。

小輩們平時都不住在老宅，空間很富餘，司老爺子讓人給施漫珂收拾出來的房間很大，有單獨的衛浴和衣帽間，但她帶來的行李仍然沒能填滿一半。

何徽宜便置辦了不少，陸陸續續地也給填了大半。

施漫珂剛搬來江城那段時間，司綦的腦海裏總是不自覺回想起一年前那個陰雨綿綿的上午，她孤獨而空寂的身影。

不知道是不是恻隐之心作祟，每個周末，他幾乎都會回老宅，

圈子裏消息傳得快，尤其是司家這樣的層次，其他家都忍不住盯着風吹草動，施漫珂搬來的事很快傳了出去。

鄭序問司綦，是不是就是以前那個他想要安慰的小姑娘。

徐暄抓心撓肺地好奇小姑娘長什麽樣子，聽司家其他同齡人說特別漂亮，跟仙女似的。便三天兩頭地煩司綦，求他帶自己去老宅看看。

司綦才懶得搭理這二貨，想着自己都不常見到人呢。

他平時上學住在自己家，只有周末放天假才能回老宅，還經常看不到施漫珂。

她是準備把跳舞當飯吃的，基本功一日不落，周末幾乎都要去舞蹈老師那兒報到。

時間一晃來到了暑假，司綦被老爺子召回老宅，跟在身邊學習各種管理知識，還沒有成年，老爺子已經給他下放了一些小項目練手。

他和施漫珂的見面機會陡然多了起來。

于是也切身體會到了，她有多熱愛舞蹈這門藝術。

老宅專門開辟了一間房給施漫珂做練舞室，她每天準時準點進去練舞，沒有一日荒廢。

司綦有時候會忍不住懷疑，小姑娘細胳膊細腿兒的，禁得住她每天那麽造嗎。

事實證明，他的懷疑還是有“先見之明”的。

一場大雨沖刷了暑氣，氣溫短暫下降了幾天。

施漫珂在舞蹈老師那兒練舞時着了涼，回來後就有些感冒症狀了。

但她沉默寡言慣了，飯桌上也沒有表現出異常，也就沒有人注意到。

晚飯後，司綦坐在樓上客廳看書，身後不遠的其中一個房間就是施漫珂的舞室。

等到舞室的門打開，司綦聽見動靜看了眼手表，忽然挑了挑眉。

今天比以往提前了半小時。

風雨無阻練足時間的人怎麽突然“偷懶”了？

下一秒，他聽見了幾聲咳嗽。

施漫珂嗓子不舒服，頭也有些暈，就沒有勉強自己，提前結束了今天的練習。

她不知道外面客廳有人，看到司綦坐在沙發上看書，腳步不自覺頓住，随即禮貌地打招呼：“司綦哥。”

司綦應了聲，放下書看着她，“怎麽了？嗓子不舒服？”

“嗯……”她沒有多說，但喉嚨間抑制不住的癢意出賣了她，她連忙捂住嘴咳出聲來。

司綦擰着眉，起身走到吧臺前倒了杯溫水，走到她面前遞過去，“感冒了？”

“是吧，”施漫珂接過水，“謝謝。”

司綦看了她幾眼，轉身下樓。

施漫珂不知道他幹嘛去，想了想自己剛才應該沒有失禮的地方，便心安理得回了房間。

沒過一會兒，房門被敲響，和傭人的敲門習慣不太一樣，但是很輕柔，仿佛自帶善意。

施漫珂起身去開門，高瘦的身影映入眼簾。

少年身體長勢驚人，她已經算同齡裏長得快的了，卻只能堪堪到他胸口。

他面無表情低眸看過來時，很容易帶來一股居高臨下的壓迫感，但施漫珂似乎從來沒在他面前感覺到緊張的情緒。

司老爺子有跟她說過，司綦背地裏蔫兒壞，如果哪天不長眼欺負了她，不用客氣直接反擊回去，要是對付不了就去告訴爺爺，自然有人收拾他。

但她覺得，他好像也沒有那麽壞。

平時對她已經算溫和，行為舉動從來沒有冒犯的地方，現在還給她送感冒藥。

司綦給她送來了一杯暖乎乎的沖劑和幾顆藥，她不免有些愕然，愕然過後，只得道謝接過。

沖劑微甜，但始終帶着藥味兒，不那麽好喝，她迅速喝完，面前已經伸出一只幹淨修長的手，動作自然地接過空杯子。

然後，另一只手又伸過來，遞給她一顆糖。

是她喜歡的荔枝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