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逃走(捉蟲)

逃走(捉蟲)

祁隕深夜往京郊軍營趕去,不敢稍有停歇。

可他,同太子祁湮比卻總是差了一步。

他悄聲潛進軍營中時,衛韞玉已然跪在了太子軍帳中。

祁隕攥拳立在帳外,看着軍帳內燭光掩映下極為相襯的一對兒人影,側耳聽着衛韞玉褪去所有口技僞裝,用着和她十五歲生辰醉酒時一般的嗓音,求着祁湮相救。

她衣衫一層層褪下,只留下白色中衣。十六歲的姑娘家将将長成,起伏的身段褪了僞裝後盡數顯現。

“太子殿下,阿玉……阿玉是女子身,求您,求您出手救救衛國公府!”

瞧着她望向祁湮的淚眼,祁隕何嘗不妒。可他什麽都不能做。他們情誼深厚自幼相伴,自己于她而言又算得了什麽呢?

閑來無事逗弄施舍的野犬嗎?

祁隕僵立着,帳內的祁湮也同樣僵立着。

不過一瞬,祁隕耳邊便響起了祁湮的話音。他擡眼望去,只見祁湮慌忙為她系上衣裳,邊系邊同她道:“無礙的,孤會護着你,女身便女身,無人能動你分毫。”

衛韞玉握住祁湮手腕,眼神猶帶怯意。

“可,我考了科舉,這是欺君之罪,是當誅九族之罪,況且,四公主已經知曉了,只怕眼下人已去了皇宮禀告陛下。”

祁湮的臉色陰沉,可他出口的話仍未有分毫猶疑。

他擡眸凝望着衛韞玉眉眼,聲音沉冷卻令人安心。

“欺君之罪又如何,只要孤想護,便無人能動你分毫。阿玉,你今夜安心在此歇息,孤必定護你和衛國公府上下平安無虞,明日一早一切都會如常,放心。”祁湮掌心溫熱,撫在衛韞玉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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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隕守在帳外,看着衛韞玉神情由驚慌無措轉而平靜下來,看着祁湮喂了她安神湯,也看着她眉目舒展,在祁湮膝頭沉沉睡去。

她是那樣的信任祁湮,信任到甘心将身家性命與衛氏一族滿門相托。

祁隕無力合眼,靜等到祁湮夜半出來。

而祁湮似乎早就料到了他在帳外,神情絲毫不帶驚訝。

祁隕自己都不得不佩服,他這位皇兄的心思莫測。

“四公主和她身邊的貼身婢女已死在宮中禦花園牡丹叢下,父皇尚不知此事。”祁隕微低下首,同祁湮道。

祁湮瞧了他一眼,唇畔微勾,意味難明,拱手道了句:“多謝。”

當夜四公主的屍體被人擡回公主府,太子殿下親至,當着公主府所有奴才的面一把火将屍體燒成了灰。自此,公主府知曉衛韞玉女身秘密的仆人,紛紛不敢多言半分。

衛韞玉依舊是國公府世子爺,只是那位太子殿下望向她時的目光,要比往日多了許多明目張膽的缱绻。

再之後,祁隕親眼見上元節燈火下,祁湮牽着女裝的衛韞玉在寺廟古樹上挂了相思結。

他想,或許祁湮說的是對的——人該有自知之明。

少年時的祁隕無法忍受心愛之人與旁人情深意重兩心相許,他在暗處望着他們一日日情濃,心如刀絞萬般苦痛,終是熬不住,自請離京戍邊。

這一走,除卻血染禦殿那日,再未歸京。

邊城風沙不止,祁隕在無數個日夜想着長安帝京,他心頭那輪明月。

終是求而不得,終是執念難消,終是滿心不甘……

“衛韞玉,衛韞玉,衛韞玉……阿玉,你為何從不曾回頭望一望我?為何啊?”夢境磨人心坎,祁隕不住的呢喃。

他的喃喃不止,終是喚醒了衛韞玉。

衛韞玉迷迷瞪瞪醒來,發覺自己睡去後,心頭一慌,趕忙爬了起來。她醒的晚,并未聽見祁隕那一聲聲喚的摧人心肝的衛韞玉,只聽到了句“為何”。

警惕的環視四周,确定眼下沒有威脅後,衛韞玉長嘆了聲,跟着松了口氣。這口氣才剛松,一低眸,便瞧見了自己衣衫不整。她慌忙将身上衣衫理了理,又背過身将裹布纏緊整好衣裳,才轉過身來。

衛韞玉睡着後不清楚自己衣裳怎的成了這副模樣,但稍一猜測也知大抵是自己或是祁隕睡着後無意識動作所致。瞧着祁隕昏睡的模樣,她視線落在他緊擰的眉心,神思恍惚。

衛韞玉方才夢見了四年前去西北宣旨時的景象,那時的祁隕和如今的祁隕變化甚大,這變化并不是容貌外形,而是周身籠罩的意氣。

彼時在西北所見的祁隕,少年郎将揮斥方遒,滿目的灼灼光華,比之盛夏的烈陽也絲毫不弱。

而今的他,眉目間卻緊籠着愁緒難以散去。即便昏着,周身都仍帶着壓抑,像是囚于灰暗地獄無力反抗的修羅惡鬼。

兩相對比,如何能不讓人嘆惋?

衛韞玉低嘆一聲,擡手探了探他身上溫度,确認已經恢複了正常體溫後,拍了拍他肩膀,試圖喚醒他。

可祁隕昏睡着,神色混沌睡意沉沉,除卻眉頭愈加緊擰外,絲毫沒有清醒的兆頭。

衛韞玉只得費力将祁隕拖起扔在馬背上,自己牽了馬出去。

夜色正濃,兩人借着月光出帳。

外頭大雪飄飛,衛韞玉踩在雪地上,擡首望了眼月亮。

月過中天,時辰應當已是後半夜了。此地不能久留,趁着夜半離開是眼下最好的法子。她翻身上馬,縱馬沿着來時的路回去,待行至軍帳營處時,衛韞玉戒備的掃視了眼排列整齊的營帳方才翻身下馬。

她總感覺有人在暗處看着自己,因此極其謹慎的又掃視了遍,直到确認無人後,方才翻身下馬。

“噓,馬兒,你乖一些,輕步緩行莫要出聲。”話落撫了撫馬首,牽着馬兒繞着軍帳邊緣走去。

此時夜半極為安靜,衛韞玉若是在營帳周圍縱馬,那動靜必然會驚動軍帳中的人,牽着馬輕步緩行,雖說慢些,但更為穩妥。

她緊攥着馬繩,悄步走着,那馬兒似能通人性般,當真不曾發出聲音。衛韞玉繞着軍帳漸行漸遠,待她的身影漸漸消失時,今日拴着馬的那營帳中悄然走出了兩人。

若是祁隕醒着,瞧見這兩人必定熟識。

他們皆是祁隕當年在西北領兵時手下兵将,四年前祁隕安生領了奪兵權的聖旨,換了西北安寧,絲毫未動兵戎。

他舊日部将雖多有降級,卻都平安留在了西北軍中,這兩位,在當年平安留下後,轉投了太子祁湮,四年來軍職幾升,其中官職較高的一位,如今已然是西北營中副将,在軍中地位,僅次于祁湮安插在西北軍中用來替代祁湮的親信主将。

“岑将軍咱們今日所為,若是被京中陛下知曉,只怕……”官職較低的那位将士遠望着漸漸消失的祁隕兩人,有些遲疑道。

那岑副将聞言低嘆了聲,悵然道:“九殿下畢竟是你我舊主,當年與突厥一戰,若不是殿下,哪還有你我今日,便是如今易主,舊恩也不能忘,咱們做不得旁的,總要保殿下性命。況且,殿下本就無意于帝位。而今陛下穩坐江山,殿下既無奪位之心,更無可借之勢,今日離開後,世人眼中的九殿下便已死在了西北軍中,日後殿下若能隐于山間平安終老,你我也能安心。”

聽着岑副将的話,另一人欲言又止,好半晌還是住了口。

他本想說,九殿下昔日不曾有奪位之念的确不假,可而今受此大辱九死一生,必然會恨陛下入骨,難保不會動奪位的心思。

又轉念一想,當今陛下自出生起便被先帝冊為東宮,朝野上下經營數十載,根深勢重遠非九殿下一介妓子之子能比,如今的殿下,既失西北兵權,又重傷在身,便是有心奪位也無力翻盤,想來大齊的局勢并不會因為九殿下活着而有其它劇變。

“那位帶走殿下的人是誰?查出來了嗎?”岑副将問身邊人道。

“查了,只查到從滄州而來。”

滄州?當今陛下未登基前,先帝每年都會派人從滄州送來一副畫像,那時九殿下名義上是被流放極北酷寒之地,可先帝許是念着父子情分,雖将他囚禁,但一應供應都比照着皇子,就居住在西北朔州城的一座院落內,直到先帝駕崩,新帝才将九殿下遷到那處雪域營帳,舊時殿下所居的小院也被陛下派來的欽差一把火燒了個幹淨。至于那些畫像,許是也已在大火中燒盡了。

“既是滄州,想來應是先帝留下的人手,九殿下再如何,也是先帝如今唯二存世的兒子,先帝或許是猜到了當今陛下不會放過九殿下。這才留下人手護他性命。即使如此,先帝斷然不會讓九殿下威脅當今陛下的帝位,便是救了他性命,往後怕也是換個地方幽禁……”

确實,在衆人眼裏,于先帝而言,當今陛下祁湮才是他耗盡心血培育的皇子,傾注所有愛意心力,自幼親自教導撫養,又是結發愛妻所生,自會費盡心力為他親手鋪就帝位之路。

至于祁隕,或許就只是先帝宮中僥幸活下來的兒子罷了,妓子所生身份卑微,自幼不得君父所喜,十四歲便扔到西北,兵權說奪便奪,為了祁湮能毫無障礙的登基,更是将祁湮幽禁西北,不允他接觸任何外人,甚至試圖廢了他雙腿。

兩個兒子,熟親熟遠,輕易便知。若真是先帝所救,那先帝自然不會讓他素來瞧不上的祁隕,去動他最心愛兒子的位置。

然而救祁隕的,并非是先帝留下的人手,而是——衛韞玉。

況且,若是先帝在世,知曉祁湮如今的手段,只怕未必不會改變主意。

昔日宮中九位皇子,最終只留下了兩位,一位是皇長子,也就是舊時儲君如今的陛下祁湮,另一位便是先帝幼子九殿下祁隕。

世人只以為九皇子祁隕生母卑賤,不為先帝所喜,因此九皇子也不受寵,卻忘了,即便是生母被囚禁冷宮之時,祁隕的開蒙恩師,都是昔日祁湮的舊師,當朝清流第一人,首輔宋亭昉。

若當真不喜,只怕早如其它皇子那般放養。像是先帝的三皇子,即便親近崔氏,出身高貴,又和祁湮年歲相近,先帝都不曾讓他順道跟着祁湮受宋首輔教導。

只是,先帝為祁隕賜名時擇了個大為不吉的“隕”字,便讓朝中許多朝臣以為,先帝當真是厭惡極了這幼子。

可若真是如傳聞中那般厭惡,先帝斷不會只是将他流放西北。其餘諸位皇子,在先帝駕崩之前,可都是沒了性命的,都說虎毒不食子,可先帝,卻似乎不是如此。

将祁隕流放西北,又廢了他雙腿,未必不是想讓他避開帝位之争,保住性命。

只是先帝的心思,尋常朝臣怕是難以揣測,想來朝野上下也只有那位簡在帝心的宋首輔,能知曉一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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