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往事(捉蟲)

往事(捉蟲)

距離西北千裏的京城皇宮,禦書房暗室內,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端坐着,在他對面坐着的正是一身明黃的祁湮。

祁湮眉眼陰鸷,眸中戾氣毫不遮掩。

“九弟已被淩遲,父皇留下的那道遺旨究竟在哪,首輔還不肯說嗎?”

祁湮話落,從來養氣功夫極佳的宋首輔,頭一回神情失控,猛地擡眼望向自己這位昔日的得意門生。

祁隕居然死了?他滿目震驚,既心寒又心驚。

長嘆道:“冤孽啊冤孽,先帝費盡心思,不過只盼着你們兄弟二人莫要自相殘殺罷了,到頭來機關算盡卻還是害了九殿下。”

祁湮聞言冷嗤:“首輔真是說笑。”

首輔無奈閉眸,終是未曾開口。

宮中九位皇子,除皇長子祁湮皇九子祁隕外,其餘皆非皇室血脈,而是陛下藏在宮中的影子替身代皇帝留宿宮中嫔妃時所留。

這也是為什麽先帝對其餘皇子毫不手軟的原因,不過是用來迷惑崔氏的棋子罷了,要殺便殺,怎會手軟。

可自己的骨肉,他如何能不為之計深遠。

京中權貴皆以為先帝厭惡祁隕生母,宋首輔卻不如此認為。先帝是什麽性子,若真是厭惡,他怎麽會碰?京中傳聞祁隕生母因妓子身份不為先帝所喜,連孩子都是算計所生,可先帝待那位究竟如何,宋首輔卻是知曉的。

或許是那位生得像極了先帝的結發妻子吧,先帝曾在醉酒時問過他,人會不會死而複生?不然為什麽她和死去的元後面容一樣性子一樣,連喜惡都一樣。

宋首輔當時第一反應是旁人安排了細作特意培養成先皇後的模樣,來迷惑先帝,可他查了個透,什麽都查不到。

之後種種,就連宋首輔這等從不信怪力亂神之事的人,都有些懷疑,祁隕的生母,就是先皇後死而複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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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起舊事,想到祁隕生母之死,宋首輔心底情緒難言,靜默好半晌,才看着祁湮幽幽道:“陛下啊,先帝待您如何,您難道不知嗎?父母之愛子,如何能不為之計深遠!您自幼喪母,陛下事事親歷親為,唯恐虧待于您,便是因你無心之失害的雲貴人被崔後杖斃,先帝再痛再悔,都不曾怨怪于您,為了您平穩登基,不至于兄弟相殘,早早便将九皇子流放西北,更是讓人廢了他雙腿,便是留了遺旨,也不過是叮囑老臣保下九殿下性命,先帝一心為您謀劃,您還有何不滿?偏要對九皇子趕盡殺絕!”宋首輔口中的雲貴人便是祁隕生母。

他語重心長,可聽在祁湮耳中,卻是無比刺耳。

“呵,真是可笑,首輔也是糊塗了,父皇待我的情份,自祁隕出生後,究竟如何?您難得不清楚嗎?一件漢白玉石,他都要對半分了,一半給我一半給祁隕。這還是那女人死了五年後,若是她沒死,時日漸長,父皇只會愈加忘了待我生母的情誼轉而疼愛那女人和祁隕,真到了那時,我還剩什麽可以依仗?不妨告訴首輔,那女人的死,不是我無心之失,我知曉那女人生得像我母後,也知曉崔後容不下肖似我母後的女人在後宮之中,正好借崔後之手,除了那女人。”祁湮話音冷寒。

對面坐着的宋首輔,聞言如墜冰窟再難端坐,脫力倒在軟靠上。

“畜生,你身為人子,竟……竟……”宋首輔話在口邊卻是怎麽也難出口。

祁湮看他如此,伸手扶他坐好,聲音寡淡道:“正因為身為人子,我才不能容忍有人借着我生母的臉,享她未能享的福分。”

宋首輔強撐着,咬牙問祁湮:“先帝不曾同你提及過祁隕母親的身份嗎?他難道不曾同你說過,雲貴人極有可能便是你生母嗎?”

這話一出,祁湮神色更陰冷,直接道:“首輔慎言,我母親出身清貴,如何是一介妓子能比的。”

的确,先帝提過。

那是在祁湮五歲時,彼時雲貴人有孕入宮,先帝暗中帶他去見過雲貴人,在雲貴人懷胎期間幾乎每夜都去前去。還叮囑他,待這孩子出生後,他這個做兄長的一定要好生看顧照料。

祁湮敏感的察覺到這個雲貴人懷的孩子,和其它的弟弟妹妹不同。父皇從來沒有說過要他照料弟弟妹妹的話,待其餘皇子公主,全然是冷漠之态。

唯獨這次不同。

祁湮不明白,便問先帝緣故,先帝告訴他,因為宮中其它弟弟妹妹都不是他的親生弟弟妹妹,自然無需親近,唯有眼下雲貴人懷的,是他的親生弟妹,要相親相愛好生照料。

他追問了句為什麽,先帝沉默片刻後,告訴他,因為雲貴人是他的母親。

彼時五歲的祁湮,早已聽崔後宮中的宮人人議論過那雲貴人,妓子出身,下作低賤,他自小早熟,清楚妓子出身的意味,當即大怒,直言,才不要妓子娘親。

說這話時,是在雲貴人宮中。祁湮話落,雲貴人眸中便蓄了淚兒,卻始終撐着未落。

她并未對祁湮說過一句重話,可先帝聽了這話,卻動手打了祁湮,一巴掌打在他臉上,力道極大,毫不留情。

祁湮哭鬧更甚,那女人抱着他哭,責怪父皇不該動手,氣的動了胎氣。憑心而論,那女人待他不錯,比他名義上的母親崔後好上百倍不止,可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接受一個妓子身份的母親。

之後先帝也再未提過此事,甚至不肯再帶祁湮去雲貴人宮中,雖則他仍是太子,父皇待他還是事事上心,可祁湮自己卻敏感的覺得有什麽不一樣了。

再之後,在他十歲那年,先帝為五歲開蒙的祁隕選了宋亭昉作師,祁湮徹底慌了。

于是他設計害了那女人性命。

那女人死時的場景他至今仍記得清楚,滿地的血,她含笑望向自己和祁隕,祁隕被衛韞玉遮了眼眸,她唇畔微動,無聲對他說:“湮兒,不要看。”

祁湮殺人無數,從不後悔,唯獨兩人,讓他而今午夜夢回,心頭都彌漫痛意,一個是衛韞玉,一個是那個女人。

他當然不相信父皇的無稽之談和怪力亂神之語,可他卻總是在夢中夢見那女人對他說:“湮兒,不要怕。”

祁湮道不明自己的心緒,可他後來在無數次遇險時下意識護着祁隕,甚至在登基之後想過留祁隕一命,若不是知曉父皇給祁隕另外留了封遺旨,他大抵真會放過祁隕。

從舊事中回神,祁湮揉了揉眉心,心中有些疲累,欲要起身離開暗室。離開時,他同宋首輔道:“首輔一日不說出遺旨在何處,便一日不得自由,您大可試一試,你我誰的命更長。”

祁湮知曉祁隕已被淩遲,明白即便那道遺旨真的昭告天下,也無甚作用,可他仍是執意要見一見那道遺旨,看一看父皇究竟給祁隕留了道什麽。

他緩步踏出暗室,留下宋首輔一人。

宋首輔眼看着他合上暗室的門,頹唐的倒下,閉眸自言自語:“陛下啊,老臣對不住您!”

昔日先帝不是沒有猶豫過易儲,可他最終還是決定扶祁湮登基。之所以如此決斷,是因為,在他看來,祁湮更适合作帝王。他沒有軟肋,假以時日,必定能扳倒門閥。而祁隕,年歲尚小,心思甚淺,溺于情愛。為将尚可,為君卻少了些手腕。

除此之外,先帝扶祁湮上位,還有一個原因便是,宋首輔提及的母仇。

宋首輔曾對先帝說,祁隕日後若是得知雲貴人為何會撞到崔後眼前,未必不會因祁湮陰差陽錯害死生母之仇,報複祁湮。而祁湮因為舊事,好似待祁隕分外照拂。

況且,先帝駕崩之前,祁湮一直都裝的極好,甚至在先帝病榻前起誓,此生斷不會做同室操戈之事,倘若違誓,神佛皆棄孤老至死。

先帝信了他,至死都不曾真正看透自己的兒子。或許在某一瞬也看透過吧,卻始終還是不願如此揣測,仍舊選擇信了他。

*

祁湮剛踏出暗室,外頭候着的親信便近前禀告道:“陛下,衛國公府老太君往宮中遞了信兒,說是娘娘福薄,擔不起後位,死後便不入帝陵了,既葬在了衛家陵園,日後也不必再易棺改葬。”

話音落下,祁湮久久未曾回話,只是側首瞧着被夜風吹打的窗棂。

良久後,他應了句:“好,想來她也不願入帝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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