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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江遠市下了第一場雪,天氣冷得發幹。清晨六點半,祖國最北的土地還一片朦胧,天都沒亮透似的。

程簡早早就站在學校大門口,他是本周的值周生,羊絨大衣外面戴着一個紅袖标,把整套衣服都拉低了好幾個檔次。

早讀預備鈴響起來,臨近上課,校門口已經沒人,一直沒停的小雪覆蓋了一切聲音,四周靜谧得很。程簡在考勤的本子上勾勾畫畫,準備回班級了。然而就在此時,不遠處突然傳來尖銳的哭喊聲,那聲音忽遠忽近,聽不真切,似乎一個女人激動地喊着什麽,像是在吵架。

程簡循聲朝路邊張望,雪地裏忽然閃出個人影,是個女孩,穿着改過褲腳的一中校服,個子不高。

是辛繁,程簡認出她來,他跟辛繁雖然同班,但是不熟,印象裏她總是逃學打架,大名常常出現在通報批評裏。不過……如果真的是在打架,或許應該去制止一下。他想着,卻沒有行動,顯然對插手女生之間的争鬥毫無經驗。

就在他猶豫的一瞬間,另一個人出現在他的視野裏,那女人明顯不是學生,打扮成熟,嘴裏氣勢洶洶地怒罵着什麽,劈手揪住了辛繁的馬尾辮,辛繁揮舞着雙手在雪地裏蹬來蹬去,即便如此也沒有扔下右手高舉的冰糖葫蘆。

女人瞪着眼睛大罵:“小兔崽子,你以為我不敢打你?”

單純的打架事件似乎升級了,程簡下意識抓緊考勤本,腦海裏一時間閃過好多念頭——家暴?後媽?拐賣人口?

眼看着女人揚起手臂,他心頭一緊,竟不由自主地跑過去,一把将那個瘦弱的女孩拉到自己身後。

啪地一聲脆響。

女人驚呆了,程簡也驚呆了,冷風飕飕地刮,他的左臉火辣辣地疼。

“靠,你他媽還真敢動手!”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辛繁,扒着程簡的肩膀探出頭來。女人如夢初醒,隔着程簡對她指着鼻子罵:“我怎麽不敢?你個小賤貨,跟你媽一個德行!勾三搭四靠男人出頭,你以為叫相好出來我就怕你?我跟李老師自由戀愛,你攔着我們,你天打雷劈!”

程簡臉皮薄,如此粗俗的髒話稀裏嘩啦灌入耳朵,他臊得臉熱:“阿姨,你怎麽……”

“我呸!你也配說我媽?”一個聲音蓋過了他的話音,辛繁像被點了火的炮仗,“李二狗那個渣男你都看得上?你病入膏肓了吧?你知道他在我媽懷孕的時候出軌嗎?我告訴你,他李二狗處一個對象我就攪和一個!攔着你們是幫你們治腦子!”

兩邊吵得不可開交,程簡夾在中間,十分後悔自己一時沖動加入戰局,他無意聽別人家的家事,正想着要不要通知老師,卻聽見剛剛還哭訴不止的女人突然拔高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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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跑了是辛钰蓮自己沒本事!她現在臉都不要跑去當三陪,你這個當閨女的還覺得很驕傲嗎?”

空氣好像在一瞬間凝固了,程簡僵着脖子,尴尬得不敢回頭,不知是不是被冷風吹的,他的耳朵變得更紅了。

“呵。”辛繁在他身後短促地笑了一聲,伸手去拉他的袖子,“程簡,幫我拿一下,謝謝。”一串紅彤彤的糖葫蘆被遞到程簡眼前。處于茫然狀态的程簡下意識接過,緊接着,他看到辛繁利落地摘掉了右手的手套。

“你要幹嘛……”話還沒說完,在兩人驚訝的眼神中,辛繁以大灌籃般英勇的身姿起跳,掄圓了巴掌,借着砭骨的北風給了女人驚天動地一耳光!

“啪!”清脆的響聲像是小年夜的鞭炮,比程簡挨的那個響了好幾倍!

西北風卷着雪粒砸在臉上,針紮一樣,女人傻住了。辛繁乘勝追擊,如一頭發狂的小獸左右開弓,嘴裏念叨着:“我讓你說我媽!”“讓你說!”

……後來還是值班老師趕來結束了這場混亂的戰鬥。女人哭哭啼啼要說法,值班老師拎着辛繁把人往辦公室帶,剛剛還雞飛狗跳的“案發現場”轉瞬就只剩下雪地裏淩亂的腳印。

留在原地的程簡手裏還舉着糖葫蘆,要多傻有多傻。

細小的雪花落在嫣紅的山楂果上,他怔了怔,不知該把這串糖葫蘆怎麽辦,左右不能帶回班級去。

“真會給人添麻煩。”程簡沉聲嘀咕道。

……

江遠一中高二(13)班,班主任老趙又在訓話。

“你們這些孩子,一點也不知道着急,高二是整個高中最重要的階段,是打好基礎的關鍵時期,歷屆重點班就沒有像你們這麽瘋的,簡直是一群魔教中人……”

話音剛落,門口響起一聲“報告”。

老趙嘆了口氣,恨鐵不成鋼地看向門口:“看看,剛說完女魔頭就回來了。”

門口,辛繁披頭散發,嬉皮笑臉,書包拎在手裏,校服外套系在腰上。

“這次又是因為什麽遲到啊?”老趙面沉似鐵,“第一節課都要上完了,你幹脆下午再來多好。”

“哎呦,這不是那什麽嘛,來的路上摔了一跤,你看我臉上都磕破了。”辛繁仰着臉給老趙看側臉的血痕,看上去像是被貓抓的。

老趙眯起眼睛,搖頭:“你就編吧,摔跤把頭繩都摔飛了?打架撒謊,一點都不學好。”

有同學起哄跟着笑,辛繁此時卻老實得跟小貓似的,一點脾氣也沒有,就拎着書包站在門口向老趙賣乖,她知道,對付老趙就要順毛捋,這老頭心軟嘴毒,絮叨絮叨就好了,她還從沒見過老趙真的生氣。

她沒看到,人群裏,程簡一直注視着她,如果她注意到了,估計再在老師面前扮演小乖乖就會很有偶像包袱了。

不過,此時她毫無壓力,演技渾然天成:“老師,別因為我耽誤大家上課了,讓我回座位吧。”

果然,老趙氣呼呼地擺擺手,就當放過她了,他沖同學們問:“你們誰有皮筋兒借她一根,瘋瘋癫癫像什麽樣子。”

話音剛落,閨蜜車緣“唰”地扔過去一朵碩大的粉色頭花。

“快把頭發紮好,沒有點學生樣!”在老趙的催促下,辛繁白了偷笑的閨蜜一眼,用粉色頭花紮了個老年人都喜歡的沖天馬尾辮。

一場鬧劇落下帷幕,程簡有意無意看着辛繁,可直到她從他身邊路過,一直走到最後一排坐下,辛繁都沒有對他有任何特別的表示。對于程簡來說那麽荒唐混亂的早晨,似乎在辛繁眼裏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直到第二節課結束,她都安安靜靜,沒再搞出什麽亂子。校園廣播開始播放課間休息的音樂,今天是周一,課間操時間要做升旗儀式。同學們稀稀拉拉往操場走,程簡不情不願地戴上紅袖标,突然,有人在他左邊肩膀拍了一下,他下意識回頭,左臉貼上一個冰冰涼涼的可樂罐。

“嘶……”程簡吸了口氣,回過頭卻看到辛繁的臉,心髒莫名怦怦跳了起來,他微微睜大眼睛:“你這是幹嘛?”

“報恩啊。”辛繁笑嘻嘻地問:“還疼嗎?你這樣的三好學生以前沒挨過打吧?”

原來她還記得我被打。早上的悶悶不樂似乎終于找到了出口,程簡卻只是往後撤了撤,凳子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音,他維持着淡定的神情擺了擺手:“沒有,我沒事。”

“真沒事?可是你臉好像腫了,都紅了。”辛繁湊過去看,她不知道什麽時候把那朵俗氣的粉頭花摘掉了,烏黑的頭發垂着,湊過來的時候發梢從程簡手背上掃過,涼涼的。

程簡有些不習慣,視線游移着落在那瓶可樂上,嘴上卻說:“你怎麽又把頭發放下了,學校會檢查儀容儀表,還有你的校服……”

“放心,我絕對不給班級抹黑。”辛繁笑得眼睛彎彎,順勢将可樂抛給他,她也是第一次跟程簡這樣的男生打交道,在她的印象裏,學習頂尖兒的男生要麽狂妄自大喜歡吹牛逼,要麽就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類型,冷漠又無情。

然而程簡嘛,看起來很好欺負的樣子。

存着逗趣的心思,辛繁雙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問:“我平時覺得你挺高冷的,也沒見你搭理過我這樣的學渣,今天早上怎麽會來幫我啊?”

女孩的目光過于直白,程簡不自在地微微蹙眉,又往後撤了撤:“正常人都會幫忙的,還有……”

他欲言又止,辛繁看着他耳朵慢慢紅起來,心想這家夥是害羞了嗎?也太有趣了。

“還有什麽?我又違反哪條校規校紀了?”

誰知,程簡沒有接茬,而是擡起頭,認真地對上她的目光:“不是的,我是想說,今早我聽到的東西不會告訴任何人,我向你保證。”

伴随着校園廣播裏的義勇軍進行曲,程簡目光灼灼。

辛繁愣住了。十六七歲的男生已經逐漸脫離了稚嫩,五官初具深刻的輪廓,然而那鄭重其事的模樣卻讓她聯想到“天真”這樣的字眼。

他保證有什麽用呢,江遠市屁大點地方,她家的破事兒早都傳遍了。提起李家老二和“江遠一枝花”辛钰蓮,大家都是搖頭嘆息,曾經的神仙眷侶變成了現在的仇人,男的接二連三找相好,誓要當個風流浪子,女的帶着孩子陪酒養家,一枝花活成了母夜叉。

從小到大,明裏暗裏的嘲諷辛繁聽得多了。

“噗嗤。”她低頭笑,腳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踩着桌腿,心道這得是多麽精心呵護的溫室花朵,才能成長得像程簡這樣既正義,又文明。

“謝了。”辛繁不打算繼續逗他,抓着程簡的手将可樂罐按在他紅腫的左臉上,“學校小賣店沒有冷敷的冰包,你拿冰鎮可樂對付下吧,這大冷天的買冰鎮可樂,老板還以為我有毛病。”

“哦。”程簡有些無措,他看着班裏寥寥無幾的同學,眼神躲閃着扯開話題:“那個……馬上升旗了,我們快點出去吧。”

“我不跟你們一起。”辛繁笑了笑轉身朝門口走,“教導主任要在廣播裏批.鬥我,讓老趙聽見我就完了。”

“你要逃學?”程簡追問。

“不是。”辛繁回頭笑呵呵地擺了擺手,一閃身便只留下揚長而去的話音

“這叫戰術性撤退——”

明明就是逃學!他心下一急,口不擇言地叫:“等等,那你的糖葫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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