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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後。

夜幕降臨,北京晚高峰的路上堵得水洩不通,程簡從沙丁魚罐頭般的地鐵上擠下來,大衣被扯得皺皺巴巴。不等他站穩,另一群人呼啦啦擠上地鐵,又差點把他推回去。

程簡好不容易掙紮出來,快步朝出口走去,他剛結束今天兼職的家教課程,準備趕回在學校附近的出租屋。

一出地鐵站,冷風吹在臉上,外面竟然下起了小雪,似乎是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程簡步伐微頓,放慢了腳步。

他很喜歡雪天,尤其是……每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細小的冰晶落下,倏忽就不見了,程簡深深吸了一口冷氣,覺得這雪真不夠冷,不如記憶裏那個偏遠的小城鎮。他的家鄉,冬天總是特別漫長,大雪有時能連下幾夜,幹冷幹冷的空氣好像能把血管都凍住似的。

他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那樣的冬天。

地鐵口離學校很近,程簡去便利店買了幾盒泡面,看見冰紅茶的時候目光一動,順手放進了購物籃,如果是從前,這些東西他都是不吃的。

結賬、回家,程簡已經很熟悉這樣的日子了。鑰匙插.進鎖孔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是郝月眉的來電。

“媽,怎麽了?”程簡一邊接電話一邊打開家門。

“程簡啊,今年也不回來過年嗎?”女人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來,帶着些小心翼翼的試探。

“不回了,這邊還有兼職要做,抽不開空。”程簡拒絕的理由十分充分,語氣也是十成的疏離。

郝月眉似乎嘆了口氣,她欲言又止道:“你爸他……”

“我會寄錢回去。”程簡打斷郝月眉的話音,“沒什麽事的話那就……”

“程簡。”郝月眉語氣急促:“你爸也很後悔,他現在每天在醫院,總是念叨着不該送你去外地念書,他很想見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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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程簡攥着手機的指節捏緊,又複松開:“我不想見他。”

打開室內燈的開關,小小的一居室頃刻被照亮,面前的桌子上立着一副素描畫,程簡指尖輕輕劃過畫框,沉聲道:“他也別想見我。”

電話挂斷了,程簡看着那副素描畫,久久不能回神,畫上是兩個人的側臉,女孩微微揚着頭,長發披散着,一雙眼睛又大又亮,那神情驕傲中透着得意,像一只狡猾的小貓,女孩的對面是一個男孩,垂眸深深地注視着她。

這是他幻想中的畫面,是兩年前他一點一點完成的畫作,是他沒能送出去的禮物。

“辛繁,你肯定還在怪我吧。”指尖劃過畫中女孩的臉,輕輕一觸,卻又收回,程簡不知道該怎麽想,如果她已經不怪自己了,似乎更令他難以承受。

視線落在畫面一角,那是用細水筆寫在角落的名字,兩年前,他曾在辛繁的帶領下,隔着一扇玻璃門窺探了她的童年,看到她曾經把自己夢幻的願望畫在紙上,取名為《幸福的一家人》。

那時,看到辛繁強作不在意的失落,程簡便萌生了重新給她畫一幅畫的想法,他想給她一個新的許諾,于是,就連取名的格式都仿照了那幅辛繁童年的畫作——它叫《幸福的我們》。

幸福的……

兩年來,程簡始終被困在屬于江遠一中的夢魇裏,他無數次夢到熟悉的班級,那嘈雜的背景音忽遠忽近,班上的一切都模糊成水墨一般的斑塊,唯獨那個女孩像工筆畫般纖毫畢現,神采鮮明。

她總是動不動就朝自己湊過來,涼涼的發絲和洗發水的味道就是他夢魇的源頭。

在夢裏,他們總是離得那麽近,近到好像他只稍稍側頭,嘴唇就能擦到她的臉頰,那悸動的快樂又是那麽真實,令他幾乎溺斃其中。

也許是夢境中那溶溶的愛意太過美好,每每蘇醒,程簡便會墜入無盡的失落之中。

一個夢重複幾次才會成為執念呢?

有些事,辛繁一直都不知道,程簡還記得原定奧數競賽的那天早上,他收拾好了考試要用的物品,在程諾的加油打氣中離開了家。他将那幅畫也帶在了身上,畢竟他對比賽胸有成竹,就等着宣布結果後約辛繁出來,把這份禮物和獎杯一起送給她。

然後呢,他要告訴辛繁,自己擺脫程文衍的掌控了,他們可以一起讀高三,然後考同一個城市的大學,他們可以一同創造未來更多的可能。

程文衍的車已經等在門外,程簡沉浸在單純的期待中,沒有意識到今天過後會有什麽不同。直到——那輛車開上了高速路,開出了收費站,一路不停。

“爸?我們去哪?不是要去比賽嗎?”程簡不安地問。透過後視鏡,程文衍板着臉瞪了他一眼:“不用了,我送你去別的學校。”

仿佛大廈崩塌,程簡心跳緊張起來,一個答案呼之欲出:“什麽意思?”

“你還敢問?”程文衍肯定了他的猜測,男人的臉黑沉如炭,聲音低沉,那是權威被颠覆的惱怒,也是重新劃定界限的不容置喙,他說:“你們老師都告訴我了,你跟那個經常去咱們家的小姑娘早戀,還被她帶着逃課。”

不是的,程簡矢口否認:“不關她的事!是我自己想……”

“住口!”程文衍斷喝,他沉沉看了程簡一眼,“你讓我很失望。”

車子在高速路上飛速運行,馬上就要将這座偏遠的小城抛在身後,程簡看着車窗外不斷倒退的風景,就好像有什麽東西也飛速流失了一般。他拿出手機想要撥通電話,車窗卻在此時降下來,程文衍劈手奪過手機,一把扔出了窗外。

威嚴的父親如一座沉默的高山,他的視線看過來,陰影便也一起壓下,他說:“我都是為了你好。”

就是這樣,程簡開啓了他漂泊在外的生活,他被送到北京一所附屬中學,無人陪同,獨自租住一個單間。程文衍嚴格控制他的生活費,一日三餐的錢只打進學校飯卡,除此外沒有多餘的錢,程簡無法購買一張回家的車票,更無法買一支最便宜的手機,他知道,程文衍要用這種辦法展示他的權力,他需要的是一個不會反抗的孩子。

從前的程簡或許真的不會反抗了,按照既定的路走下去,無所謂好壞。然而,如今的程簡才不甘心這樣做。

蝸居在北京的出租屋裏,無數個失眠的日日夜夜,有一個女孩的身影在他腦海裏晃來晃去,告訴他:“你為什麽非得聽他的?”

程簡利用課餘時間打工,一開始是帶教補課,後來在學生家裏接觸到編寫簡單的網頁代碼,上了大學後,他涉足了金融投資,現在他完全可以不靠程文衍生活了,甚至每個月還能把多餘的錢寄給郝月眉,他終于有能力說一句,現在的他可以選擇自己的未來。

但是,程簡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天,剛來到北京的第一個農歷新年。那一天也下了雨,街上卻沒什麽人,他攥着辛苦一個月給人補課存下的微薄薪水,冒着雨在大街上奔跑,他終于可以買一支手機。

冬天的雨很冷,他卻沒有感覺似的,雨傘遮不住褲腿,濕漉漉的泥水濺在身上,他也無暇顧及,他一直跑一直跑,企圖找到一家還沒打烊的手機店。

拜托,給我一個機會,今天可是新年呢……程簡不願回憶這一個月自己過得是什麽樣的日子,即将聯系上辛繁的念頭充盈了腦海,為了這一刻,那些好像都不算什麽。

分別了這麽久,程簡有好多話想說,他想,自己這樣不告而別,辛繁一定會生氣吧。如果能給她打一個電話,他要說對不起,要解釋自己沒能兌現諾言的理由,要祈求她等等自己。

她會等自己嗎?

終于,在跑過了整整一條街區之後,程簡找到了一家還開着門的手機店。那種感覺仿佛絕處逢生。他用攥濕了的一把錢買了一部磚頭似的電話,插.入電話卡時,他心如擂鼓,手都有些打顫。

手機屏幕亮起,信號顯示滿格,一直緊繃的少年仿佛終于松懈下來。他慢慢走出店門,雨還沒有停,程簡幾乎忘記打傘,只是忙着按下爛熟于心的一串號碼,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撥通。

空蕩蕩的街頭是與節日氣氛相對的冷清,一旦停下,程簡後知後覺地感覺到寒冷。他尋了個背風的牆壁站着,等待的時候,電話那頭每響起一聲提示音,都把他的心來回揉搓着提起又降落。

辛繁、辛繁……他在心頭反複念着她的名字,為即将到來的重逢而緊張不已……

他以為自己可以處理好一切的,他以為自己足夠堅強了。

然而,當久違的聲音再次響起,當他又觸到了自己日夜盼望的那個人,先于話音出現的卻是一股猛然沖上鼻腔的酸意,好像“轟”地一聲,有什麽連日被忽視的屏障忽然碎了。

腦海裏的熱忱被一個輕巧的“喂”字攪成漿糊,那些迫不及待吐露的話語此時卻偃旗息鼓。

程簡想開口,嗓子裏卻仿佛堵了一團棉絮。

電子線路能将遙遠的兩地相連,但又有什麽用呢?他們之間切實的距離有一千三百多公裏,對年少的他們來說,真是好遠好遠。

力有不逮,是年少最難耐的折磨。

電話那頭沒有再傳來聲音,除夕夜,漂泊異鄉的少年站在空無一人的街道旁、在連綿的冷雨中,咬緊牙關,擡手擋住了眼睛。

他後來把電話挂掉了,有些聲音不想讓辛繁聽見。

程簡拿起自己繪制的素描畫,在燈光下反複看了幾遍,這份沒送出去的禮物一直擺在桌上,陪着他度過了整整兩年。

兩年,少年已經有了鋒刃,他似乎比從前消瘦了些許,但那漆黑的眼眸卻更加堅定了。

窗外正在徐徐地落雪,程簡仔細将那幅畫包裝進一個精致的木盒之中,兩年了,這幅畫要去它該去的地方。擱置在一旁的手機再度響起:

“程簡!你準備好沒有?我已經把繁姐诓過去了!”

“我馬上到。”

程簡放下電話,心跳于久遠的沉寂中再次鼓噪起來,他久違地有點緊張。

這是北京今年的第一場雪,學校附近的雙清路口站着一個散着長發的女生,若是第一次見,可能會覺得她的氣質很有些沉靜。就像那些從小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出門都要捧一本書的那種。但違和的是,那女生手中并沒有書,反而拿了一串紅彤彤的山楂糖葫蘆。

細小的雪花落在嫣紅的山楂果上,女生也沒有去管。

她在等人。

等一個意想不到、久未相見的故人。

到這裏就正文完結啦,感謝辛苦陪伴我産出第一篇BG現言文的讀者,對于我自己來說,過程真的很艱難,開坑的時候是憑借着“想要講述關于青春遺憾的情緒”這樣的沖動下筆的,然而過程中卻總有一種“不知道要寫些什麽情節才能讓故事變得更有意思”的想法在。也因此讓大家的追文體驗變得辛苦了。

對于看文的朋友,感激之情無以言表,準備用小紅包來表一表~

接下來我還有想要繼續嘗試的BG現言題材,就是專欄內的那本《迢迢》,預計是一個竹馬變天降、舊情複燃的故事,感興趣的朋友可以點一個收藏嗎?這對我真的很重要~無論如何,非常感謝你讀到這裏~

——艾浮亦/2022.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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